摩托车在临近沙滩的空地上停了下来。引擎的轰鸣戛然而止,只留下海风轻柔的呼啸。远处,海平面与星空融为一体。唯有点点星光倾洒在海面上,随着海浪的起伏闪烁跳跃 。

这片沙滩面积不大,也不是旅游景点。不远处,一座小渔村静静蛰伏在夜色里,黑漆漆的一片,显然已无人居住。那边的沙滩上,零星有几个人影在晃动,他们正向海中投放点着蜡烛的小纸船。摇曳的烛光,在海面上倒映出一片片暖黄,应该是加洛林这边的习俗,克莱尔此前从未见过这般场景。

“那些人放这种小船,是在祈福么?”克莱尔轻声问道。

奥菲莉亚微微仰头,目光投向那些摇曳的烛光:“我老家也有类似的习俗,康沃尔那边的说法是把要对死者说的话写在灯上,你的灯飘得越远,你的话越可能被传达到那边的世界。”

话落,奥菲莉亚缓缓转过身:“不问我,来这种地方散心有什么好瞒的?”

克莱尔轻轻摇了摇头:“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在一分钟前就想通了,所以这是个多余的问题。”

“已经很晚了,还想去海边走走吗,一起聊聊天?”

“我今晚很累,没什么想要说的,所以班长也不准问。不过倒也只能走走就是了,其它什么都干不了。”海风撩动着克莱尔的发丝,她的声音在风中轻轻飘荡。

奥菲莉亚点了点头,她迈着轻盈的步伐,领着克莱尔朝着沙滩走去。来到下行通往沙滩的石制阶梯处,奥菲莉亚毫不犹豫地弯下腰,干脆利落地脱下靴袜,整齐地放在一旁。克莱尔见状,也默默无言地学着她的动作,白皙的双足裸露在微凉的夜风中 。

两人并肩踏入沙滩,细软的沙粒如丝绸般温柔地缠绕上脚踝,随着每一步的落下,双脚便浅浅地陷入这绵密的温柔乡中。微凉的触感自足底蔓延,却不带丝毫寒意,反倒像是月光凝成的吻。

每一步都踏在虚实之间。昏黄的月色为沙滩披上朦胧的轻纱,松软的沙地在脚下微微塌陷,海浪的浮力让行走变得轻盈而飘忽。这种微妙的失衡感,意外地令人沉醉。

潮声在耳畔轻轻呢喃——哗啦,哗啦。

永恒不变的韵律在夜色中荡漾,银白的浪花缠绕上脚踝,又在退去时碎成珠玉。新的浪涌随即追来,将断裂的珍珠重新串成一线,周而复始地向着岸线推进,最终消融在沙粒的怀抱里。

正当又一次潮声响起时,奥菲莉亚唇边的笑意突然凝固。她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前方的浅滩。克莱尔循着望去,只见朦胧月色下,一团半透明的阴影正随着潮汐的节奏轻轻摇曳,轮廓在波光中若隐若现。

“那是什么东西?”克莱尔小声问道。

“被海浪冲上岸搁浅的水母。”奥菲莉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惋惜。

搁浅了,说明之后它会死是吗。

“它还能回去海里吗?”

“也许可以,但很难。夜晚的水母不会游泳,它被冲到浅的位置,小的浪花已经带不走它了,木条之类的工具,可能会戳进它的身体,将它撕裂。”

克莱尔望着那漂浮在水面上的水母,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共鸣,觉得它和自己是如此相似,都在被命运无情地捉弄。

和佛洛拉的重逢,被她唤醒的格拉墨,剑圣所说的预言,认出自己的姐姐……以及如今计划失败的结局。这一个月以来的经历就如同汹涌的海浪般,将她狠狠裹挟其中,她曾一度沉溺在美好的幻梦之中,此时却惊觉自己就像这只搁浅的水母,无力挣脱命运的摆布 。

“班长,你相信命运吗?”克莱尔打破了沉默,轻声问道。

奥菲莉亚微微抬起头,看着星空:“我相信有,但我只接受不确定的命运。”

“不确定的,还算命运吗?”

“命运在我眼里,只是一个人的人生轨迹通往何处,而不是注定好的结局。”

“那如果这些都事先被某个存在决定好了呢。”克莱尔追问道。

“那我就否定那个存在。我的命运只属于我自己。我接受我来这边散心的时候,因为意外被大海卷走。但如果某天,克莱尔你说的那种存在出现了,信誓旦旦地宣称我会在海中溺死,那我情愿再也不来海边。”奥菲莉亚的眼神中透着一股倔强。

克莱尔微微皱眉:“但是,如果你发现因为不可抗力你还是要去海边呢?书本里不都这么写,比如寓言故事里的俄狄浦斯,最后他依然在无意间杀父娶母,做了预言中的恶行。”

“如果我发现自己依然因不可抗力需要前往海边,那我就在那个瞬间事先了结自己的性命。你说的那个俄狄浦斯虽然做了预言中的恶行,但在此之前他自己从不知晓这个预言。他从来没有机会真正地与命运抗争,只是被命运玩弄了。”

奥菲莉亚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那我认为,这和被一个恶人陷害没有太大的差别。我并不会将这种恶意认作为命运。相反,我的命运是跟它对抗到最后一刻。”

克莱尔知道,班长已经想到了剑圣所说的那个预言,她在开导自己。她不该继续追问下去,聊到这儿已经说得够多了。

但是,她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驱使她,她想知道班长的答案。

“如果班长你说的这个恶意它狡猾地没有提前告知你,只是默默策划着一切,当它得逞时你才发现自己一直被它攥在手心里。”克莱尔的声音微微颤抖。

“很简单不是吗。”奥菲莉亚微笑着看着她。

克莱尔愣住了,她不明白班长的意思。

“只要问心无愧就好了。犯过错,就去赎罪;是代价,就去偿还;有遗憾,就去弥补。”奥菲莉亚的声音在潮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海潮再一次没过脚踝,凉凉的海水带来一丝清醒。奥菲莉亚的话落在潮声中,被褪去的海浪带回大海深处。

克莱尔顺着海浪褪去的方向眺望大海,那无尽的黑暗中,似乎藏着她未知的命运。

“为什么我不能更有力量……如果我更有力量的话,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克莱尔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自责与不甘。

“你只是太累了,克莱尔。是,我们很渺小,缺乏力量。你总是因为没把事情做好而烦恼、生气,但是你都会心无旁骛地继续努力……这样的你,很耀眼。”奥菲莉亚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克莱尔的肩膀。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难受,但换生灵计划失败并不是意味着你就要和公主殿下永远分开了,我们回去再想别的办法,局长和我们永远会站在你这边。今晚就当是我预约的,多放松一下吧。”奥菲莉亚温柔地看着克莱尔,眼神中满是关切。

奥菲莉亚说完,直接调转方向,向沙滩旁的长石阶走去。克莱尔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赶紧跟上,她的眼神中还带着一丝恍惚,像是还沉浸在刚才的对话里 。

隔着柔软的沙滩,那原本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海洋此刻收敛了狂暴,化作一幅静谧的夜景画。汹涌的波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顺,海面泛着幽深的蓝黑色光泽,像一块被打磨得发亮的黑曜石。

两人在冰凉的石阶上并肩而坐。在这朦胧暧昧的夜色里,唯有那道不断流动的白色浪线,在黑暗中勾勒出陆地与海洋的边界。

就在此时,一道耀眼的白光突然刺破黑暗,如同天神掷下的闪电,在视野边缘倏然闪现。奥菲莉亚的唇角轻轻扬起,浮现出温柔的怀念:“和老家的灯塔一样,总是在晚上九点准时亮起。我小时候第一次看见时,也像你现在这样惊讶。然后......”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然后,我被打动了。”

“打动?”

“在无边的黑暗中遇见光,遇见足以穿透黑暗的强光,任谁都会被打动吧。”奥菲莉亚仰起脸庞,追逐着那道旋转的光束,“虽然理智告诉我,灯塔的光只是例行公事。但如果永远用这样功利的眼光看世界,人生该有多乏味啊。”

灯塔的光再次扫过,将两人的身影短暂地刻印在石阶上。单调的海浪声中,仿佛能听见远方航船对光明的渴盼。

“老实说,我从没想过班长你会跟我说这些。”克莱尔轻轻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其实克莱尔,你也曾经是我的光。”奥菲莉亚转过头,微笑着看着她。

“哈?”克莱尔瞪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毕业那年的最终考核,我、你还有利兹一组,当时是抽签决定考题,是我去抽的。”奥菲莉亚微微眯起眼睛,陷入了回忆之中 。

“嗯,记得,你抽到了几届以来最离谱的目标,有个发疯的四代梵卓把一整座城镇的人做成了血仆,还占据了一座山堡。现在想想,抽签应该是妥芮朵那边动的手脚吧。不过虽然被传的很邪乎,还有不少幸灾乐祸的蠢货,但最后我们还是成功通过了。”

“其实我看到题签的时候觉得天都塌了,甚至已经想到自己被送去疗养院的情景了。回去见到你们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怎么向你们谢罪。利兹的脸色也很难看,但你却一如既往板着个脸:‘走,我们去杀叛徒!’”奥菲莉亚模仿着克莱尔当时的语气,笑着说。

“噫……有吗,我当时只是在想赶紧考完入编。而且我可没有班长你说的那么蠢吧。”克莱尔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你还好意思说,在学院里你可是凭一己之力孤立全校的小刺猬,天天板着个脸,有一次射击课上你提前完成了任务,就在教室后面背手站着,有个学弟都把你当成教官了。”奥菲莉亚调侃道。

“我都没什么印象了。那几年我只想赶紧晋升去南陆,有时候过的是哪月哪日都记不清。”克莱尔无声地笑了笑。

“但考核时你的那句话确实很酷,那时的你真的很耀眼,就像那座灯塔一样照亮了我。”奥菲莉亚真诚地看着克莱尔。

“班长你不会对我有什么……”克莱尔微微歪着头,故意拖长了声音。

“喂喂喂,我们只是朋友,对你有意思的那是利兹!”奥菲莉亚连忙摆了摆手。

提到利兹,克莱尔的神色瞬间黯淡了下去,她低下头,眼神中闪过一丝愧疚与失落 。

“利兹对你的固执并不输给你对公主殿下的固执。别看她刚才凶你,但你是她最珍视的存在了,回国之后向她好好道个歉吧。”奥菲莉亚轻轻拍了拍克莱尔的肩膀。

克莱尔轻轻点了点头。

“带你来这儿,是为了放松,结果你的表情好像更沉重了,我们还是来聊点别的吧。”奥菲莉亚眨了眨眼睛。

谍报学院的琐事到各自单位的待遇,从阿尔比恩的假期到加洛林的景点,从学生时期一起看的连载小说到胡诌的政治见解,从枪斗术到香槟特产葡萄酒……话题像是被海潮带走了一样,漂得越来越远。

谈笑过数百次的旧事,还没来得及分享的新闻,单纯的抱怨和宣泄,只是想到就脱口而出。

克莱尔隐约有种反问自己到底在干什么的冲动。因为从坐上摩托开始,所有的对话都那么漫无目的,就像这段旅程本身。但奇妙的是,那颗原本搁浅的心,似乎随着海浪回到了家。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