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洛林王国,南特港。

月亮升上了石柱街的屋檐,街面上的房子很破,房子之间的小巷纵横交错。

石柱街对于南特而言,就像跳蚤窝对于巴黎西的意义,都是必要的藏污纳垢之所。走私贩将卸下的北陆货搬去黑市,又把从市场上批发的南陆特产搬到船上,女人们在街面上的房子里招揽客人,持刀的小混混在后街小巷里抢劫客人,形成了完美的产业链。

街道深处,一间没有名字的诊所里的手术终于结束了,学徒把针剂缓缓地推入了病人的静脉。针剂里还有少量的镇定成分,会让病人睡得更好,有助于康复。

病人安静地躺在那里,被数不清的仪器包围。是个苍白而漂亮的女孩,有着一头栗色的长发。

“心率和血压都已经稳定下来了,伤口处理也做得不错,她会康复的。”老医生把仪器上的数据都看了一遍,微微点头。

“我把医疗记录填了吧,”学徒说,“可是病人名字那一项怎么填写呢?”

老医生摇了摇头,“空着吧,你去告诉客人,病人的手术已经结束了。”

病人是昨天深夜入院的,被另外两个年轻的女孩送来。

那时的病人浑身是血,抱着她的短发女孩不知是呆滞还是哀伤。她将怀中的病人抱得很紧,仿佛唯有掰断她的手臂,才能使她们分离。但那个拥抱并非恋人之间的,反倒像倔强的小女孩抱着相伴多年的小猫的尸体,死死不愿放手。

这间诊所不是拿到医疗许可的正经单位,作为石柱街唯一的医疗机构,它的主营业务是给火拼后的帮派分子缝合伤口。

老医生也是头一回遇到伤势如此严重的患者,她实在没有信心能治活一个死人。正当她想找理由推辞时,另一个戴眼镜的女孩领着南特的林登商会负责人走进了诊所,四名精壮的商会警卫守在了门口。

诊所真正的投资人就是林登商会,他们不仅垄断了北陆和加洛林进出口业务,还通过操纵大小帮派暗中把控了走私行当。今天哪怕是他们把库房的药物和器材都搬空也没人敢说一声不字,老医生自然也没有办法拒绝负责人要求的一场手术。

当时病人的胸口好几处贯穿伤,几处骨折。单凭那几处伤口就是致命伤了,病人的生命体征已经极度衰弱,老医生立刻把她送进手术室救治。

手术开始之前,抱着病人的短发女孩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她的手仍旧紧紧抱着病人。

戴眼镜的女孩用力拉住短发女孩的胳膊,拼尽全力将她往后拽。短发女孩踉跄着被拖出了手术室,就在那转身的瞬间,诊所的学徒恰好与她对视。

学徒看到了她那猩红的双眼,那一刻,学徒忽然想起有位诗人曾说过,眼睛是比言语更真挚的表达。而此时,学徒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短发女孩在无声地说:如果治不好她,我就会杀了你们。那目光让学徒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老医生为病人输上血,实施麻醉,再用手术刀割开那些已经愈合的伤口,从中取出各种杂质和碎片,再用大量的酒精和生理盐水清洗。

学徒强忍着恐惧在旁边帮手,不敢相信人居然可以在这种伤势下存活。这种伤势等于说踩中了一颗地雷,爆炸的碎片都嵌入了伤者的身体。

这是她们操刀的最诡异的一场手术,处理过多种症状的老医生也没法给学徒解释这种伤势的成因。

老医生试着推理了一下,但得出的结论仍是匪夷所思:病人的身体有着惊人的愈合速度,在她受到重伤后,所有进入伤口的杂质都被再生的细胞包裹起来,但有某种力量阻挠着病人的身体自愈,于是反反复复下来伤口里累积了大量杂质。

这种自我再生的特质……毫无疑问,她不是人类,那恐怖的出血量也在佐证,手术室就像是凶杀现场似的,从窗帘到地毯,到处都是血迹。

望着病人那苍白的面颊,吸血鬼,这三个字不约而同地萦绕在老医生和学徒的脑海里。但她们仍必须要完成这场手术,比起对于吸血鬼的畏惧,她们更不想得罪林登商会。

直到深夜手术才结束,病人的身体素质非常过硬,硬是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了。

缝上最后的伤口,病房里彻底安静了,只剩下医疗器械运转的声音。老医生站在病床边,温和地凝视着昏睡中的病人,如果不是那浸透了地毯的血,这会是很静谧的画面。

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即使这么静静地躺着,盖着棉被,也显得那么凹凸有致,艰苦锻炼出来的好身材毕竟不同于那些全靠减肥保持苗条的女孩,有雕塑般的美感。

“是个很固执的女孩子吧?”

老医生给病人盖好被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受了那么重的伤,却一直紧紧地攥着拳,像是想要死死地抓住什么人。

哪怕她是个吸血鬼,大概也是个痴情的吸血鬼吧。

老医生和学徒出去告诉那个戴眼镜的女孩的时候,那个如绷紧硬弓的女孩忽然就松懈下来了,流露出疲惫的笑容,跟学徒郑重地说了谢谢。

学徒准备给她泡壶茶,就在那几分钟里,戴眼镜的女孩消失了,与她一同消失的是病床上的病人。

推测她们是从窗户离开的,可那扇窗离地至少有十米,真不敢想像她在带着一个病人的前提下是怎么爬下去的。

林登商会的负责人留下了一张数字很美的支票,不仅是医疗费,还是封口费,他反复强调请诊所务必保守秘密。

但即使他不说,老医生也不敢冒险。因为支票的右下角是一个三头犬图案的印戳,混迹灰色世界多年的老医生听说过这个徽记对应的存在,那是北陆的黑夜里最让人闻风丧胆的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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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宗草原烧烤的招牌还亮着,深夜时分,店里仅有一个打盹的店员,还有唯一的一位客人。

客人点的菜摆满了整张桌面,一旁破旧的留声机流淌出音质欠佳的老情歌。

实际上,店员只是佯装入睡,正暗自留意着那个有着黑色短发的女孩。她的气质与这座小城格格不入,不禁让人对她的身份和来意产生好奇。

南特港的夜生活并不丰富,在这大半夜仍营业的小餐馆,周边仅有这一家店。通常,会在深夜前来吃烤肉的人,大多是心里有事。

曾经有一对情侣半夜来吃饭,结束后男孩付账离开,女孩放声大哭,显然是来此分手的。石柱街的小混混们也曾来凑钱吃烤串,几杯酒下肚后,便激昂地放言,要跟随大哥过上好日子。还有落魄的画家,边吃边向店员感叹,搞艺术很艰难,不知何时能有大城市的贵妇来包养他。

然而,此前从未有过像这个女孩这般的人。她点了一桌子菜,吃得却很慢,明显不是因为肚子饿了而点餐。

她给人的感觉是去过很多地方,偶然途经这座海滨小城,短暂停留后便会离去。她像是有很多心事,却又像是什么都没在想。

都是熬夜的人,没准有什么共同话题。就在店员犹豫着要不要上去搭个讪的时候,他忽然注意到对街那间属于林登商会的空仓库亮起了灯,有规律地闪了几下。

下一刻,短发女孩从桌前起身,披上了她的黑色大衣,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店门。

店员站在屋檐下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她就这么走了,靴子踏在积水的地面上,溅起晶莹的水花,像是一个经过这座小城的异乡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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