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姆莉尔忽然问道。

此时她正和法艾站在水都星江户城的街口，手里拿着一根刚买的苹果糖。理论上来说这种吃起来很麻烦、口味也不咋地的零食只会出现在庆典一类的特殊场合，因为没有特殊场合的气氛加成是真的很难吃下去，但水都人真的就硬生生把它当作普通的本地特色零食拿出来卖了。

“……不知道，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法艾老老实实地承认了，“是No.1周目的先见之明吧。如果在看不清自我的最迷茫的时期，被你乃至所有人喊作一个陌生名字，我大概真的会迷路的。虚无缥缈的名字……反过来充当了锚点。”

“迷路吗？是啊，确实有种迷路的感觉。”

莉姆莉尔一口啃在苹果上。

她只有19岁，却仿佛已经看过了很多。果肉沙沙的，在她的齿舌间粉碎。

“被全世界理所当然地称呼为另一个人，这件事让我很怕。”

“嗯。”

“我的怕，之前也对你说过了。不止一次。”

“嗯。”

法艾简单地附和，伸手搂住了莉姆莉尔的肩膀。

但少女却好像对她的突然亲昵很不满意，捉住她的手从肩膀上拿开。

——然后挪到了细软的腰间。

“抱我。”

“不至于吧，就过个海关，被问两句话而已。你这个样子，要怎么搞好葬仪工作呢？”

“哈哈，又开始摆家长和老师的架子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以你的身高要搭我肩膀还得抬手？”

她说中了，法艾耻辱地别过头去。

莉姆莉尔只需轻轻歪头，她的嘴唇就落到了法艾耳畔，“你呀，你也有脸说我。你就安心做‘No.42’、做你自封的‘黑塔魔女’，不是挺好么？我会继续叫你法艾小姐，像想象中对待女朋友一样对待你，然后我们就一起迷路吧……你这么好看，穿衣打扮比我还精致，除了嘴上不承认，还有哪里像以前的自己？”

“我还能给你辅导作文，教你怎么把一百字写完的述职报告水到一千字。”

“还有这种操作？！”

“当然有了，”法艾露出神秘的微笑，“但我们现在委托第一，先找个办法去大将军岛。”

莉姆莉尔鼓起腮帮生气：“那叫新吉原市，专业一点！”

“好吧，新吉原市。专业的葬仪师女士知道怎么过去吗？”

“首先你要知道，整个水都星基本处于闭关锁国状态，只有江户城作为贸易口岸开放，旅客也只能在这座城里活动。空轨要刷工作证才能进站，严格实行了一人一证一座，就算用友谊魔法也没办法混进去。”

莉姆莉尔如数家珍地阐述着这次任务的困难和阻碍，听得法艾只觉得没救了，赶紧毁灭吧，但她随即话锋一转：

“而之前提到的那位紧急情况才能依靠的葬仪师前辈，她们妇妻俩的店就在江户樱心町——所以，现在就是那个紧急情况了。”

“从一开始就放弃努力了啊。”

“这叫引导关卡。”莉姆莉尔振振有词。

她迫不及待地带着法艾就去找那家店，速度近乎早有预谋。

离开拥挤的旅游购物街，两人的身影隐入附近的小巷子，从另一头穿出。就像是穿过了某道境界线，一侧是属于游客和商人的喧嚣景区，另一侧却只剩下安静的日常生活。

真正属于水都人的日常生活。

这侧的街道相当狭窄，无法行驶四轮机动车，亦没有绿化带，靠近街边的两米内铺着毛瓷砖。

整洁倒挺整洁的，除了人类之外根本都没什么东西，肯定整洁。

人类……应该是人类吧。

刑警当面被改造成少女的冲击性事实让法艾有点疑神疑鬼，生怕街上这些其实都是仿生人（人偶），而他们在街上进行的日常生活则是某种类似楚门世界的情景剧，是舞台之外的另一片舞台。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放心，水都星是有正常居民的。”

莉姆莉尔平时用不到地图APP，现在只能用流量临时下载，把前辈的地址输进去画出路线。

她带着法艾在狭窄的街道和狭窄的巷子里左冲右突，终于在一个三岔路口停下了脚步。

法艾抬头看向店头。

【南船座·拉面】。

“连LOGO都和普朗克那家一样……”

本来法艾来水都星有一项目标就是查证这家店和她老朋友开的那家是什么关系，能不能称一句远房师兄弟，但刚登陆就出了那种事，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恍若隔世的错觉。

……欸，等一下。

拉面店是哪条线索，关联到谁？

是法艾和安娜在游戏里遇到的双人组，15级骑士【布兰】和她专精生活职业的女朋友。

这件事，莉姆莉尔并不知道。

那么莉姆莉尔带法艾过来，是为了什么？为了找本地葬仪师前辈寻求帮助。

——答案，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法艾不敢置信地喃喃低语：

“布兰……就是你的那位前辈？”

“布兰是什么？她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怎么会有人没有——”

法艾话说一半愣住了。没有名字的人，她早就认识一个啊。

而莉姆莉尔已经推门而入。

“前辈——”

发出了像是撒娇的呼唤！

法艾感觉有点不舒服，连忙追上去，眨眨眼觉得似乎不够，拉过莉姆莉尔的右手夹进了自己的车灯之间。

“？！”

莉姆莉尔吃惊地转过头。

“别管我，聊正事。”法艾说。

现在不是用餐时间，逼仄昏暗的店堂里没有客人，一个身影从里屋掀开帘子走出来。

法艾对她的第一印象是——「人偶」。

不是对美少女的烂大街的修辞。

也不是指水都特产仿生人。

出现在两人面前的女性，头发是淡蓝的公主切发式，皮肤反射着陶瓷的光泽，双眼则是一对紫罗兰色的玻璃球——无机物。

视线向下扫去，一袭朴素的补丁牛仔裙，外面套着印有LOGO的围裙，从袖口露出的手腕是球形关节，裸腿也呈现出塑料成型色的灰白。

“来啦。”人偶平淡地招呼道，“跑长途辛苦了。吃了吗？午间的备料还剩一点。”

“吃！”莉姆莉尔答道。

“感觉有点冷淡呢……”法艾凑近她的耳朵发动恶魔低语。

莉姆莉尔瞟了她一眼：“收收醋味。”

？

“你跟她什么关系？”法艾不依不饶。

“能有什么关系？你也想太多了吧，人家都结婚多少年了，恩爱着呢。”

“真相只有一个，难道说你是小s——”

“敢把那个数字说出来我就三天不理你。”

“我不说了。”

莉姆莉尔叹了口气，只能向化身大侦探的法艾耐心解释道：“我见习时，这位前辈指导了我很多。她在退役前是业绩最好名望最高的葬仪师之一，尤其擅长灾后搜救、重建和物资保障，主打的就是一个球可以炸、人必须救。她拯救过的生命数量超乎你想象，被誉为【凡人的守护神】。”

“哦……”

两人随便找了一个双人座坐下。

法艾觉得有点奇怪，当时她和安娜初次见到布兰的时候，感觉她是个比较随和的人，但这位帮她们拿来了点单PAD的人偶却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淡气息。

当然，无论哪一面都看不出她曾是一位“热爱生命的惊世巨神”。

大概是在网上和现实里性格表现会有差别的类型吧，像是那种只在网上很健谈的死宅（不特指No.38）。不过她也并没有给两人摆脸色，就好像单纯是午后的慵懒，把平板电脑递给莉姆莉尔之后，就形不成形地倚在了旁边的桌子上。

一动不动歪着脑袋发呆，胸脯也没有丝毫起伏，像个坏掉的娃娃一样。

法艾悄悄打量着她。

水都产的所谓人偶更像是故意凹设定，本质上就是碳基仿生人，体内有完整的脏器，只不过血管里跑的不是鲜血而是加了红色染料的有机溶液。

但是这位女士……更接近于「人偶」的原本概念，模仿人的外形用无机物制造的偶像。

她的手掌是塑料、黏土还是轻合金？反正不是肌肉和脂肪；她的体内是实心、空腔还是发动机？反正不是心肝脾肺。

“你是……谷雨？”人偶的脸转了过来。

真奇怪，明明就是两颗玻璃球，却好像能从中看到视线和情绪。

为了解开疑惑，法艾朝她伸出手：“您好，我叫法艾·格林菲尔德。姑且算是这位莉姆莉尔小姐的临时监护人。”

人偶点了点头。

“我的名字已经作薪柴烧尽了，你可以叫我的葬仪师番号33，或者叫「Claydoll」也行，就是地面加超能系的那只。”

“那个好丑的！我不允许你这么说自己。”莉姆莉尔头也不抬地在平板上划手指，“火山拉面还有？”

“有的。那个太辣了一般没人点，但因为是老招牌之一，又不得不备餐，很烦。”

“来两份吧。”

法艾皱皱眉头：“听起来都好官方啊，没有更私人、更亲切一些的昵称吗？”

“亲切点啊，也行。”

人偶的脑袋在她的脖子上水平旋转180度，系着红色蝴蝶结的后脑勺冲着法艾，然后往前一弯腰，整个脑袋就从脖子上脱落，掉进了她自己的怀抱里。

“……这什么表演？”

“拉近距离的小玩笑。”

“…………”

“那就叫我‘莲’吧。”人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