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人嗦面的时候，莲就捧着自己的脑袋坐在旁边桌上。她似乎很注重客人和服务员的身份差距，没有随便拉张椅子坐到法艾旁边。
但当着客人的面坐在桌上难道就很礼貌了吗？
莉姆莉尔被辣得轻轻呼了口气，问道：“我听说演剧人偶全面代替人类的事了，是不是因为年轻人太少，找不到适龄演员了？”
莲摇摇头。
“迭代早就开始了。推行者是大将军背后的资方，吃了这个IP近百年、赚得盆满钵满的【百代】影视公司。”
“这么做有什么好处？能省钱吗？”
“演剧人偶就是他们公司产的，两头赚钱啦。后来都开始卖附带变身功能、会摆动作念台词的CSM人偶了。”
法艾偷偷眨了眨眼，其实她把这个打着【零距离观赏大将军变身】口号的人偶放在购物车里很久了，只不过一直没下定决心付款。
毕竟真的很贵。
而且额外台词（包括开战台词和决胜台词）需要另购台词SD卡，还是从盲盒里随机抽取，比银发魔女夹在魔法教材里送的那个角色小卡还坑，好歹人家是为了鼓励大家学魔法而用的伎俩。
最稀有的一款台词卡是结局限定·觉悟决胜台词，背景音里有变身特效，已经炒到一套房的价格。
就算法艾现在理论上身价八位数，也不可能随手就掏出一套房子全款去买一张存储卡，哪怕莉姆莉尔姐妹不用异样的眼神看她，她自己也受不了。
但是少了最重要的最后一次决胜台词，大将军就不完整了！
那可是大结局的时候，二段进化西斯大恶官彻底掌控了肉体改造之力，将手下的克隆人部队全部融合到自己身上，变成了行星级的血**合怪物；一度落败的大将军在所有升级形态全部被打碎毁坏后，返璞归真地启动了最初的基础装甲，却因为知晓了何为真正的强大与温柔，让【波江军】突破成了【觉悟·波将军】，在炽红的光华中对着大恶官喊出的台词——
“因为我是、爱与希望的守护者啊！”
……法艾轻声念道。
“我认识大将军本人，他没说过这句话。”莲打断了她的幻想。
“本人？！那都是三百年前的人物了吧？”法艾惊叫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莲依然是面无表情，语气却有点怀念：“那个时候我们还没开拉面店，我还是个……算了，那不重要。在某段时间里，我曾和他并肩作战，从宇宙怪兽手中保护吉原市。”
好让人在意的说法！
不如说这种欲言又止的样子，不就是想让人继续追问吗？
法艾深谙套话技巧，故意装出不在意的样子问道：“你和他并肩作战，那你也是将军咯？他是红将军，你是蓝将军？毕竟你头发是蓝的。”
“不是，我是蒙面好汉。一般决胜台词都是我在喊啊，毕竟蒙面这边更注重主角单体塑造，怎么酷帅怎么来。我的那句台词是啥来着……”
——说出来了！
很随便地把刚才还在隐瞒的设定说出来了！
难道她是真的觉得“那不重要”？！
莲摇摇头（把头举起来摇了摇），继续道：“忘了。大概在临近结局的时候，我和将军他先后发现了世界的真相，迎来了最大最恶的危机。”
“世界的真相？！”
“对，那就是我们的战斗都是剧本安排的。”
……
…………
“哈？”
法艾一时没反应过来，“你是说，你们都是从小培养的演员？”
“才不是咧。将军是从波江座来的，飞船出问题迫降在了这里；我是首都人，小时候走跃迁门出了问题掉到吉原市，还以为自己穿越异世界了。我们都没看过水都的动画和电影，懵懵懂懂生活一段时间后，发现有合成兽袭击城市杀害平民，还真以为是遭遇了危机呢！正好我们都有一点力量，就自然而然开始‘保护城市’了。”
莲说到这里，像是嘲笑年轻的自己一般，轻笑了两声。
“其实我们见到的平民都是演剧人偶，合成兽是片场投放的，甚至支持观众付费定制。”
“……那你们发现真相，是因为遇到了游客？”
“是因为我们力量都是自带的，最终形态唯心得太过了，和土豪观众定制的爆星级滥强合成兽打得天昏地暗，把摄影棚都打穿了，影响了水都星板块运动。”
莲空挥了两拳。
法艾好怕她忽然挥出一道拳风、火花一闪，自己的脑袋就应声落地，吓得缩了缩脖子。
“那可是我们奉献了三十年人生的战场啊……真相大白之后，将军没有追究水都的责任，开着修好的飞船走了；我夫人原本是片场里的演剧人偶，原定人设是负责维护我和将军的武器的‘道具工匠’，我也就索性在这里住了下来，顺便去当了个葬仪师。《波江座大将军》第一部就以开放式结局完结了。”
“还有第二部？”
“废话，后面就是用灌输记忆从小培养的演剧人偶代替将军和配角继续演下去啊，还有观众愿意为IP付费，怎么可能就这么关机结束？就是可怜了那些后来的‘将军’和‘工匠’——原本应该还有一条流水线生产我的复制人，但我的最终形态涉及到了概念和符文，开大招把自己名字烧掉了，于是他们就把我忘了。”
法艾蓦然失语，不知道该安慰她还是该为她高兴。
莉姆莉尔插嘴道：“前辈，这些事你可没跟我说过。”
刚才是谁说我吃醋的？
法艾不可思议地看着莉姆莉尔。
“因为我只是跟你说说好话，我心里没你。”莲说。
“我心里也没你，我心里只有法艾小姐。”莉姆莉尔说。
“不要搞得像前任文学一样好吗？还有不要扯上我。”法艾说。
“别说了，再说夫人要冲出来揍我了。”莲结束了这个本来就是她开启的话题，“既然你们到了这里，我就往最坏处猜，水都星要爆炸了？”
“是的。公诉委托。”
莉姆莉尔没有隐瞒，肯定了她的猜测。
“唉，实际因果报应。天天拍那些友情啊羁绊啊的东西，人偶主角们在片场里出生长大，和同样是人偶的配角们相遇相知、并肩作战，被蒙骗圈养了一辈子，剧情完结后突然发现一切都是虚假的，在绝望中被制片公司处理掉……也就是仿生人在法律上没有人权，不然整颗星球就是一条吃人的黑产线啊。”
“……！！”
法律上是合法的——那样就够了吗？
看莲的表情，她对水都更多是一种惋惜的态度，并没有激烈地要做什么。大抵是年轻时那三十年以假乱真的战斗生涯（以及剧情附送的老婆）让她对这片土地多少产生了一些感情吧……
“那个，”
法艾的声音像凉雨般冰冷。
“我稍微去透透气。”
她放下只吃了几口的火山拉面，从压抑昏暗的店堂快步走了出去。
…………
水都星有着自然的昼夜交替，但那和法艾所知的昼夜交替不太一样。无论是普朗克-V还是仙后27，人为设定好的昼夜节律总是最符合人类生物钟的模式，而自然却不一定。明明还是下午，水都的天色就已经黑下来了。
这影响不了什么，因为街灯已然从头顶连接到天边，璀璨的人造星河将城市渲染如昼。
但与星空再相似的光明也无法掩盖黑暗中的丑陋。
这不是滤镜下扬起爱与希望大旗、为世界上所有美好而战的故事舞台，从头到脚都流淌着商业化的血和肮脏东西。
那些年在雨中独自挣扎生存的法艾多么渴望看见，祈愿全都能够实现、努力就能得到回报的世界——如今她活成了真实的自己，而曾给予她爱与希望的、那些坐在老电视机前的时光，又当如何了？！
法艾感觉到莉姆莉尔走到她身旁。
没有对她动手动脚，而是双手背在身后，低声说道：
“前辈给我指了一条本地人才知道的小路，可以到达新吉原岛。她说，她会疏散游客，让这颗星球消亡也没关系，这里已经没有无辜的‘路人角色’了。希望我们能给水都一个特摄风格的结局——美丽的魔女制裁了打着正义旗号露出獠牙的邪恶之星，让虚构的剧情变为真实，当作献给将军的回答、以及为她代行的复仇。而对于全球数百万各式人偶，让他们的故事于此断更，或许反而是解脱。”
“回答、复仇，还有解脱吗……”
法艾望着夜空。
“你知道为什么她会说一口气这么多吗？”
“嗯？”
“并且说了这么多，对于并肩作战三十年的战友却始终以‘将军’相称，好像那个人的名字也被抹掉了似的。”
莉姆莉尔忽然睁大眼睛：“法艾小姐，你的意思是——”
人造的光把星辰藏了起来，划过头顶的广告飞艇上播放着四个穿水手服的动漫女生唱歌跳舞的画面。
【加油吧！去做吧！】
【这种时候要多做伸展运动！】
【浸透汗水的山谷，让darling都看呆啦！】
法艾粲然一笑，一截胶卷在她竖起的食指尖上，静静地旋转、旋转。
“她是在跟老朋友叙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