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感性确定性,或“这一个”和“意谓”。
巴夫里恩的谋略分为多条战线,首先是派人搜罗全镇的书写材料,用武力逼迫苟活的识字者逐一指认其对应事物,破译当地文字的大体结构;而随着这种文化殖民的深入,为填补国家抗击异兽与转移市民的消耗,开疆拓土、掠劫资源便自然成为了反哺主世界的有效措施;命哨兵时刻注意接近根据地的冒险家,占视距之上风进行远程打击;于组织内部,他要诺许规划为手下兵卒索取更多犒劳,从而稳定军心;当伟大的终极征服者在历史博弈场中把持了压倒性优势,那钻石良机就足以借国际战争的面目颠覆旧日的棋局,将“不择手段”的骂名重塑成致胜的佳话。
集体就餐时间——
药片发挥的镇静作用穿过发电机震鸣噪音流经大脑,巴夫里恩显得安定了不少,表情犹如刚从熟睡中被吵醒一样压抑,腾挪墙垒般宽绰的肩膀,朝前弓着腰,推让出木桌板上的酒樽、肉饼,传给他对座灯光下蜡白的约里瑟和米兰夫妇。
他收回了手搭着桌板,指甲尖勾刮过一道牙签长的线迹,“你们知道,我在今天集会上,特地提到‘我们’对马尼加西亚采取军事行动的原因吗?”
“请……请长官指教。”两人均低着声回话,看起来格外紧张,不约而同地心虚检查自己周身上下衣装的整备度,眼神飘忽。
目不转睛盯着这两个慌慌张张的年轻人,巴夫里恩一反常规和蔼作笑,身子倚靠至冰凉的硬质椅背横栏,“我很理解你们,说真的,毕竟我也算是当父亲的人。”他们的余光瞄到他身后半敞的营门,漆黑缀星的夜空像是斗篷系连,化作无穷无尽双深邃沉默的异色瞳荧烁,由宇宙宏池而来,拥有让他们头晕目眩的魔法。
“其实我原先不隶属于本国国籍。”
“诸多武装割据的军阀,把马尼加西亚变成了一颗随时都会引爆的炸弹,平日起码还能谨小慎微地苟且偷生,可一旦有冲突,简直和地狱没区别。”
他想着被掩埋在废墟底下的物证,双重否定句浸润了污血蚀刻的勇敢,同态复仇的十二铜表训诫,大国斗争的牺牲品,他与家人共同卷入的一切荒谬的内战。
打仗,打仗,打仗,打仗。
罪恶使巴夫里恩放缓了讲述的速率,要理清思路,逼视自己的灵魂,眉头又锁紧布满了皱纹。
……
“往左手边拐是一条溪,顺流而去可以保你们的命!”十五六岁,打赤膊的游击队员连拖带拽敦促全家老小,披星戴月,摸索着窜向那盲目不堪的灌丛,如冲出湖面的溺水者大肆呼吸空气般突围,但枪炮震耳欲聋的咆哮似乎仍旧近在咫尺,无须转头也撞得见参天红火球抛映于花草的光像,掺杂着忽然中断的哀嚎,仿佛故事末尾的句点,每一处均标记了一副面孔的涂抹殆尽,尚未登场者的退场。
雷鸣宣示云壤俱焚,翻滚沸腾磨灭了形体,干燥空气中弥漫着即将下雨的错觉。
家里年龄最小的次女从父亲的肩侧探出脑袋,泪眼朦胧蓄悲,不舍地远望着那位挥手道别的朋友,那因父亲奔跑不停而颠簸的背影:
第一次见他时,他举着黑黢黢的铁杆子同父亲嘘寒问暖,自己则犯傻寻找一根树棍模仿,形状颇具几分相似,逗得他捧腹大笑。
第二次见他,是在挖了浅浅一层的土坑和迎夕晖杵立的铁锹旁,他蹲坐着休息,没有绑携着被称作“枪”的玩具,倒是害羞穿好衣服了,额头的汗珠除锹杆竖遮的部分以外,皆由昏黄饰亮,说什么“爸爸妈妈直到现在也下不了葬”“我要铲出联通的地道埋伏”此类听不懂的话,严肃之余,对自己却无秋毫愠色。
最后一次偶遇他,她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看他的机会,只是阴差阳错间知道了,奇怪的“枪”并非玩具那么简单。
七岁前所有的斑痕都淡化了,无论消隐的身姿,无论死亡之于她意味为何,使劲哭出的泪水淹没村庄,令她窒息缺氧,短路脑筋从此再也忆不起铁杆子朋友了。
瓷娃娃般易碎的生活齿轮重新扭转,没准战争不会爆发了,又或许,明天便遭致准时同等于黎明来临的猛烈炮击……次女开始随其他家庭成员辛劳持家,辅助做着拾柴、烧水、洗衣、摘野果、捕鱼的活计,这年她不足八岁,一棵催熟的菜,怕亲人通通像几面之缘的铁杆子朋友那样离开她。
巴夫里恩感觉心脏绞痛,情不自禁地苦着脸忿忿道:“担忧的事情果然发生了,争夺形势终于将我与他们隔绝;若不是本国强制干预了当初的局势,到马尼加西亚前线剿敌、征调士兵,正巧被我碰上,我大概也会追逐血亲暴毙的命运。”
“只有给予马尼加西亚稳定的政局,才能告慰我女儿、亲友们的在天之灵。”
手无寸铁的凡民太脆弱,连俯瞰闹剧的神祇也无心救赎,跟煤球表面的灰尘一样遇水即化,稍懒惰的人根本不愿数清楚灰尘的数量,就别提这些灰尘姓甚名谁了……可同样还是他们,也会如煤球表面的灰尘般遇火即爆燃,烧得轰轰烈烈,将这个没有公正更没有救世主的世界一炬付之为焦土,从腐败的滋养上抽出芽茎脱胎换骨,难道不是么?时光漫长,请相信他们的决断及选择吧,请笑纳这封不寄往任何地方的失窃之信吧,不存在之真的「Anstoss-Ex-Machina」。
约里瑟暗自颔首,视野之壁龛窗的一切尽染模糊,“恕我们冒昧发问,长官,您小女儿的名字是叫……”米兰抬起双手揉挫着潮湿晚风裹缚而麻木的面颊,还没缓过神。
“亚狄乌拉,她的眼睛里有着可以打动别人的洁净。”巴夫里恩攥着关节茧厚如佩指虎的重拳,乃至于上到胳膊下到腿全在剧颤,几乎要给掌心捏出血来了。
他认为她没能度过劫难,她断定他已经辞世。
可惜事实恰好讽刺似的颠逆了。
大家庭中苟延残喘的两人,次女日夜惦挂父亲,陪伴母亲、爷爷与长姐藏进了少年的遗产,仅仅生效一次的地道,巴不得以白纸一张框住每个人永葆幸福的和平;但父亲受引渡至异国他乡,从零起步加入了组织,昔日怀抱她的臂腕已然伏在了绘制地图上指点战事。
「对这种事情,人们往往逃不掉现世的裁判的:我们树立下血的榜样,教会别人杀人,结果反而自己被人所杀;把毒药投入酒杯里的人,结果也会自己饮。」
“行了,别替我伤感了,这一杯敬我们的明天!”松懈拳劲,巴夫里恩捧起自己的酒杯匀了匀准备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