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过近半,寒蝉嘶吟环绕成的闭罩稀稀落落碎了,和浑黑融为一片永恒,能够被区分出来的,只有那一块荧幕慢慢从耳垂移开,它持续的扁平白光膨胀到房间般大,拭去侦探硬朗面庞的血色,无头无尾的铃声也响彻了照计划安排的混淆视听之地。

“东西全部备份过,腐蚀它吧。”挂掉这通打给【老朋友】的未接电话,福斯特便毫无迟疑地撒了手,购买时并不便宜的老触控机从齐肩高度摔下,“唦”一声埋进了落叶层中,尚且亮着的屏幕仿佛渺小信标,把壁纸深深烙上其主人的视网膜,最后弥留些许印象。

他的举止对柯塔娜而言不啻是意义不明,更捎带离别似的奇妙氛围,在酝酿一口酸液之前,她调用八颗眼珠打量着手机问道:“真的要将事情做到这个份上吗?”

“我在实验楼墙壁按的指纹,还有那次拨号被卫星定位到的讯息,都已经说明了组织远非我们所能抗衡,这回底牌尽出,算我们侥幸逃脱。”他不自觉摸向裤袋寻香烟的动作暂定了,抿起嘴,好像触到鼻孔吹拂凉风的刺激,各迹象都迫使他打起十二分警惕,“我得纠正之前自傲的想法,他们的确不是草台班子。”

柯塔娜同福斯特一样压低声音,甚而以至,獠牙几乎零距离地蹭着他的耳廓,“所以我们特意拐入偏僻小径,就是为了撒下这个令追兵定位错误的诱饵?”

喉结朝顶上的嗓子眼提了提,福斯特点头应承,“没错,万事务必小心。”边说着,他避让了将近四个身位,退居柯塔娜的第三对足旁,看着她巨牙间淌出比消毒水更刺鼻的墨青浓液吞并了光芒,猝然产生连注意或表达都多余的浅淡不舍,随着光芒,随着山洪般的强酸涌入金属血管而灼沸、战栗、崩解的废沫,随着受波及矮灌的脱水碳化壳,随着难闻的浊烟缕缕,终于消弭在了无垠静寂的黑夜中。

“嗯哼咳……该折返回避难所了。”烟熏呛肺的他,一手捂鼻,另一手攀握住蜘蛛的曲肢自言自语道。

……

沃尔德莉坐在帐篷角落的铝合金支架床尾,太阳穴位扒着一滴汗点缀其祖母绿色的瞳仁,想永远这样与亲人待下去,不必动嘴打扰悄然羁绊也非常美好。

可粗略理平的地板多出了紫黑相间的国际象棋格,无人信任虚构,伴奏着悬置上空的审判伪饰:三月氏那一双臂肘的反屈雕刻出了斧刃的弧弯,再不分彼此并拢的腿顺帐布延伸,头颈走势如细鱼骨链所系扣的流星锤,加之以口眼镶嵌同构循环的脸中脸,无限稠密地堆栈至历史知识型淀积的总体及其外部,化作一幅断舌的壁画,一张战争的面孔,一丛噩梦,一柄人肉制的束棒,一朵蛊惑叙事契约的毒欲罂粟花,一个超越性幽浮二元裁量生命的妄自尊大……憎恨,憎恨,憎恨,響的本能汇入了唯意志排他主义自杀式的泄愤,顷刻烧光宇宙的凶狠,质询征召其拥趸,把所有的“所有人”凌迟处死,也把一切的“一切存在”开膛破肚。

不过这一回她单是执著观看沃尔德莉的抉择,摈弃仇怨了。

见此情形,假装成人类的艾萝丝维娜还未掀门帘,便心领神会地绕道离去。

头疼就在这种旋律里被来潮的波峰拱起,又被浪涡卷入海平面下,长女到底是将目光瞥向了右面,耳羽轻轻扑扇搔痒胳膊的微风——每当别人问起这件事来,她都谎称自己是一名天使类角色扮演爱好者,对,只是在扮演——“爸爸,今年不需要办什么生日派对了……有你、有帕伊就够了。”她唇齿叩咬字音的速度尤慢,慢得像是一首逐句顿挫的现代诗篇,以羞愧地挠头作结,寄情于她不禁显露的悲后释然的笑意:“我都懂,人家的成长都是从零到一,我的却慢了整拍,是从负一到零……”

弟弟帕伊一直低着眉,大抵心不在焉地凝望着交叠手掌上互相磕碰的大拇指,然而感到从姐姐那里射来的视线时,也抬起头坦白,“其实我比姐姐更不成熟……去你公寓那晚,我真是头脑一热才想到了拿自己做威胁的馊主意……”

“妈妈要是知道你们完全和好了,肯定会很高兴的。”散漫空蒙的晨曦洒向雅托夫笑盈盈的侧脸,居于子女中央的他是左顾右盼,落掌抚摸两人的后脑勺,摩擦到发簇蓬乱了都没放手,因他深谙重组这个一度破裂的家庭有多不容易,更庆幸自己今年能下定决心面对女儿,进城陪她过二十一岁生日。

“哎呀,我们快变秃子啦!”

“呵哈哈哈哈哈!”

他们发自内心的喜悦不同于三月響的癫狂失声。

“沃尔德莉?难怪会听见熟悉的声音了。”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柯塔娜身穿福斯特新换的银灰外套,包裹并遮掩自己不能示人的复臂,探入了帐篷。福斯特紧挨在她背后,时不时以尖锐如猛禽的眼光环视侦查,反应比柯塔娜平静颇多:“虽然还不了解你怎么回来的,但我们得立即和你谈谈目前的燃眉之急……”

隐约觉察到形势不允许她再三斟酌,沃尔德莉挪离了粘人的床板,嘴角挂有木讷愕然的抽搐,如此迈着小碎步径直向福斯特·汉考纳而去。

在那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中,她同时耐着性子梳理所闻,同时又按耐不住惆怅频繁斜眸——爸爸与弟弟对于二人可能遭受牵连的事实不知情,依然坐着等候。

“他们是否识破了自己的不安?”她分神想,“身为被监视的对象,离他们远点来保全他们么?”

交流恍惚间像一趟下滑的电梯般结束,沃尔德莉挤出一丝强颜欢笑,扯了扯衣服肩角,唯恐寂寞的心脏停止跳动,只能转首含糊其辞地告诉家人:“要是可以再聊一小会儿就好了呢……明天!明天还有机会的!”

“不用担心,我们永远都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就这么,普普通通地道别。

沃尔德莉果然不愿放过临行前的机会翻着睫毛偷觑,正由于三月響极端反例的介入,她才体悟了,曾经她漠不关心的人究竟重要到什么地步,而自身究竟逃避、误会、错失了几多。他们的形象似远又似近,影响无所不在且无时或忘,早已如天堂火焰融贯于她的呼吸了,早已潜移默化地成为一则信条了。

所以她必须为自己精神支柱的明天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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