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寒月记忆中,母亲的脸,总是那么扭曲而可憎,仿佛在那之上,从来不会出现任何笑容。
“小兔崽子……嗝,我知道你不是我的种,是你妈在外面不知道跟那个……唔,野男人玩出来的货色,呵,我告诉你,你从小吃我的,喝我的,我可都记得清清楚楚,等你初中一毕业,我就……嗯,送你去外省打工,早点把我的钱还上!”
泠寒月那时候还听不懂爸爸的话,他只是很奇怪,这种名叫“酒”的饮料,真的有那么好喝吗?
“泠寒月,明天叫你家长来,谁叫你有胆子,敢在学校里面动手打人的?等明天,我有你好看!”
泠寒月不知道班主任说“要他好看”,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他知道明明是对方先动手打的他,但他更不能反驳,不然只会收获到更大的恶意。
“泠寒月,你看你这个样子,是不是下面没有啊?怎么长得跟女人一个样子?哈哈哈!”
泠寒月听得懂同学们的黄色笑话,但他却不肯回击,因为他没有自己的朋友,打不过他们一群人,也只能任他们说去了,反正这一副格外阴柔的样貌,也是他生来便有的,谁也决定不了。
就这么伴随着这些污言秽语、拳脚相加,泠寒月在那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之下长大,又用遍体鳞伤的代价,去换得了一时的海阔天空——他自以为的。
“诶,泠寒月,你这篇论文写的不错啊,借我抄抄吧……查重?你担心什么啊,大不了你之后再去改改呗,我先拿去了,谢谢了啊!”
泠寒月面对了无数次这样的事情,也在每一次之后都用一个无比苦涩的笑容以作替代,但每次这时,别人都会笑得比他更开心。
悲戚、悲惨、悲剧,总是那么环绕着他的人生。
“啊,你看,那不是咱们学校的那什么,冷……寒月?听说他在食堂偷拍人家女生呢,真下头!”
铺天盖地的辱骂与嘲讽向着他而来,但一向坚强的他,还是以一种逃避的方式,离开了这一场漩涡。
“很抱歉,但我们公司对于学历的最低要求,是本科毕业……我们好像查到你有一些不太光彩的过去?这些事情无论真假,都会对我们公司的名誉造成损失,还请你另行高就吧。”
泠寒月习惯了逃避,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不断地更变自己所处的环境,似乎还是有些用的,反正他有足够的能力,换了一副天地,更是换了一种人生。
“我爸说了,咱俩想要结婚的话,就必须要三十八万八的彩礼,差一分都不行……嗯,是的,我和他是相亲的时候认识的,他对我很不错……我已经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他了,泠寒月,你还要纠缠我到什么时候?早点死心吧!”
钱?是啊,如果我有了足够多的钱,那是不是就再也不会有这些苦痛、这些悲伤?
“贵公司在与我们的交涉之中……合同,的确有问题……我想,泠先生应该承担起这一切的责任。”
看来光有钱,还是不行啊,他们有比我更强大的力量……可是,凭什么呢?
西风烈烈,霜残月。
暮阳冷冷,人悲寒。
即将易主的公司大楼楼顶,泠寒月一把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铁门,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栏杆边上,将酒瓶里的最后一滴酒饮尽。
玻璃碎裂声在空旷的楼顶上响起,清脆,而又悲凉。
泠寒月倚栏远眺,他曾是国内最年轻的企业家,不到三十岁便能闯下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但却惨遭合伙人的背叛,将这近在眼前的大好前途通通葬送。
秋日的冷风凛冽,虽谈不上酷寒,但却最为伤人之心。
人去楼空,败者是最不值得怜惜的,只是泠寒月想不明白,明明他都已经将自己能做到的事情都做到了,他人的要求,也都通通满足了,又为什么,会功亏一篑呢?
在这波澜起伏的人生旅途之中,泠寒月逐渐地明白了许多事情。
例如,财富是不可或缺的,权力是必须掌握的,人心,是不可信任的。
秋风袭袭,吹散了泠寒月的酒意,他抹了一把发酸的眼角,犹豫再三后,还是拨通了那个静静躺在通讯录之中的电话。
第一遍,无人接听。
第二遍,依旧如此。
直到泠寒月不耐其烦地向那边拨打了第三次,电话的那头,才终于有人接听。
“喂?妈,是我。”
电话的那头好半晌没有回复,只有一些细微的动静与电流声交杂而起。
正当泠寒月思索着,电话的那头是否出现了什么情况时,却听见那个人问道:
“你是谁?”
泠寒月看向远方的目光呆滞着,却还是在对方等不及之前,给出了回复:
“妈,是我,寒月。”
电话的那头迟疑了一会,便紧接着尴尬地讪笑了几声,道:
“我前几天刚刚换手机,还没把通讯录倒进去,没看到备注我都没听出来是你,哈哈……”
泠寒月这一次沉默了很久,直到对方“喂喂喂”着老半天,他才终于想起自己一开始打算说些什么。
“妈,我公司出事了……”
话音未落,电话的那头却忽然有了反应,急匆匆道:
“你说什么?公司?公司怎么了?你可看好点,这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手机被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与先前的玻璃瓶子一道,散作了一地碎片。
后面的话,泠寒月却不愿再听了。
他依旧这么靠在栏杆上,掩着面,冷风却不停地灌入他的领口、衣角,直让他从心口寒至全身。
“呵呵,呵呵,”泠寒月轻笑着,双手盖着自己的眼睛,才努力让泪水不从自己的眼眶流出,“我到底在期待着些什么啊,什么啊。”
只是那笑充满了令人绝望的悲戚,悲伤不止会逆流成河,还会成山灌海,溢满心潮。
他凭空眺望,看着那最后一点夕阳斜落,世间也随之隐入了黑暗之中。
随后,收起了所有的绝望,泠寒月纵身一跃——
这是他一生中最幸运的一次,在经历了漫长的滞空感后,他砸到一颗树上,做得的缓冲又让他一下子落进了公司后的一个人工湖里。
这是他一生中最悲惨的一次,从几十层的高度上一跃而下,竟然没有当场死去,但却是残留了最后的一点意识,等待着身体里的血液渐渐变得冰冷。
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一定,要变得比任何人都强大。
如果,有来生……
意识流转,恍惚之间,泠寒月再次睁眼,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黑蒙蒙的,嘴里还有一股浓重的土腥味。
“喂,你没事吧?”有一道稚嫩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传来,“怎么一个人躺在这里?你的爹娘呢?走散了吗?”
泠寒月努力抬起头向上看,却看到一张稚嫩的男孩面庞,正睁着他那一对充满了好奇与同情心的眼睛,正看着泠寒月。
“你身上怎么这么脏?衣服破了,还流了那么多的血,来,我扶你起来。”
那名男孩向泠寒月伸出了手,而他也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
温暖,有力,一如今后。
“对了,我叫南宫苍云,你叫什么?”
那男孩笑着,就如这山林上的阳光一般灿烂。
在那一瞬间,泠寒月却忽然地有些恍惚。
“我叫……泠寒月。”
他道。
这便是一切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