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了一朵不再凋零的玫瑰。
你那粗糙的血肉开始凝结,等待着在黑暗中被讲述者残忍拆解,重塑。物质的感官发出本能的警告,然后是神经传递的疼痛,使得整个过程像是某种古老的祭祀仪式,血腥而暴戾,或者更简单些,一场机械的分解与拼接。
光滑的金属管刺入你的脊柱,神经被替换成了冷色的纤维丝。那些原本属于你的东西——皮肤、骨骼、记忆——在夜晚被撕裂抛弃,又在黎明之前被某种异样的温度粘连回你的灵魂。
这就是冒然嵌入叙事的结果,你不知道这是不是还算得上“你”,但你继续行走,因为停止的意义早已被抹除,因为推动着你的是叙事的贯性,你只能向前。
在你脚下,是一片死寂的荒原。叙事之风擦过,没有声音。只有某种无形的压力,像针尖刺入太阳穴,提醒着你,故事仍在某个先验的系统中运行。你抬起手,看到自己的指尖泛着暗银色的光泽。它们本不属于你,现在却是你唯一的感官,也是无法摆脱的牢笼。
“你看到了什么?”一个声音问道。
你无法分辨它来自外部,还是源自自己脑中的回音。它的语调平静得像水,但却隐约带着某种可以击碎你的锋利。
你没有回答。因为你看见的东西,从来都无法描述。那是光的裂缝,时间的碎片,是涌动的意义与无意义。它们像活物,扑向你,又将你吞噬。或者说,是你主动打开了自己,让那些无可名状的东西进入。一种与生俱来的渴望驱使着你——吞咽知识,吸收恐惧,接受毁灭。
“你还剩下什么?”声音又问。
你低头,望见自己的影子。在那片无光的荒原上,它竟意外地深邃,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它比你更完整,更真实。当你伸手去触碰它,指尖却只碰到一片寒冷,像一些垂死星辰的逝去之光。
但它在动。你的影子挣脱你的控制,变成某种爬行的黑色浆液。你意识到它正在吞噬你的身体,或者说,它正在回收它真正主人给予的厚礼。你闭上眼,也许是睁开眼——这一切现在没有分别了。因为在你和众多同胞的自相似行为之间再无具体的边界。现在的你,比你想象得更接近舛讹的真实。
于是,你继续行走。带着玫瑰的躯壳,带着不存在的灵魂,向着无边的虚空进发。你知道终点在哪里,直到那场爆炸前,你多么想拒绝承认它的存在。
你的脚步踩入泥土。那泥土黏湿,温热,像某种生物的内脏,更精确些,它是一个肠道。每一步都像被吸 吮,像从子 宫中诞生,然后被慢慢吞咽。
你听见了声音,细碎而粘稠,仿佛千万张嘴在喃喃低语。那些话语你不理解,但它们绕过你的耳朵,直接渗入你的脊髓,激起了某种原始的颤栗。
讲述仍在继续。
你抬起头,发现天空不再是天空,而是一种巨大的、无边的膜状物。它在呼吸,缓慢而沉重,微光在其表面流转,仿佛血液在经脉中流淌。每一次吸气,记叙的森林都变得更加苍翠,每一次呼气,符号的植物开始枯萎。循环如此明确,而你是其中唯一的异物。
你意识到,那从来都不是风景,它是一个巨大的、有机体的循环。植物是它的骨架,缠绕在其周围;叶片上的脉络在轻微地搏动,花朵不过是眼睛,时而眨动,时而缓缓闭合。你经过一片荆棘丛,目睹它们绽放着带刺的脉搏,每一根刺都向外渗着,那些液体落到地上,浸入土壤,召唤出全新的生命,饥饿而扭曲。
你闭上眼,泥土爬过你的膝盖,植物的根茎在你的胸腔内生长。你感到它们的根须正在取代你的肋骨,鲜花从你的喉咙深处绽放。你听到动物的低吼,鸟鸣化作咒语,为你唱诵一首终结之歌。
你仔细倾听歌声中充斥着熵增的宿命,带着时间箭头不可逆的冷漠。你想,假如梦核存在,它便是这一切的中心——一个无法探测却无所不在的奇点,像一个折叠在多维空间中的倒影。它吞噬了粒子与反粒子的纠缠,将它们重组为未曾存在的形态。震颤的过程像恒星的坍缩,又像某个维度的崩解,被撕裂的现实。
透过书页翻页的间隙,你终于能看见讲述者背后的事物,那隐藏在现实深处的线缆与接口暴露了出来,以及一个巨大的球形冰冷机器。
“你在使用语理科技?灵族?”
你说。
“又一个颠倒人的遗产?”
但你很快就意识到讲述者并不会回应你,你的做法无非是让叙事变得更加艰难,虽然你已不再宏伟,但要把你放入一段叙事中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它还需要更大的容量,更浩瀚的容器。
语法文明的智库AI奥兹玛迪亚斯,曾经将他们文明的算力技术推动到微生界能抵达的极限,而语理科技就是算力技术前置的最融洽体现,于是微生界的灵正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它便是描述这一切的语言——一种既科学又诗意的文本。它用狄拉克方程描述鸟鸣,用玻色-爱因斯坦凝聚解释你血液变冷的过程。每一个词语都藏着一段费曼路径,每一句话都是一次横跨无数维度的跃迁。你的存在被重新计算,你的自我被改写成一组复杂的弦震动模式,在十一维空间中无序飘荡。
那是一种超脱物质的自由。对于能量和物质的极致支配总是让你有了种重获舛讹的错觉。除开已经超然物外的算力技术外,其他科学技术的极限能发展到如此地步,也确实和计算力展现的效果大致无异了。
无数个多重宇宙在你指尖汇聚,它们在你的呼吸间,于你思索的瞬间诞生,又随着你的降落消耗尽了所有能量,凋零下去。
但即便将那些宇宙无限细分下去也依然拥有无限大的能量,至于能量的消耗并不局限于单一的维度或线性的时间。它们成为了你稳定自身物理质量的因素,在你这一小小的意识片段中,能量的流动依然遵循着更加复杂的规范场涨落,以至于每一个宇宙在细分时并没有消亡,而是将它以某种超常规的方式人为的进行重组与转化。粒子在相互碰撞中没有单纯的耗散,而是以极高的效率在多维空间中相互交换,与你之间形成了难以想象的动力学循环。
不稳定因素的存在恰恰是讲述者为你留下的铺垫。你知道文本间充斥着不稳定的角色,他们的分布已经是极限的广袤,处于无限的维度,无尽可能的文本和假想里,每一个选择都劈开新的路径,每一条路径都扩散成无数分支,像神经元间跃动的电火花,连接出一片无穷无尽的量子海洋。这些角色,他们就是宇宙继续迭代下去的推动力。一些推动叙事和留向的传导体,机器贪婪的榨取着这些角色的可能性,将它作为扩展宇宙所需要的养料。
可是,哪怕是以超限数迭代下去的多重宇宙,也依然远远没有一个正常群系的规模,而你要把象征无限统一场的自身之海压缩进一个瓶子里,这必须需要更多、更多的限制才行。
实在是太困难了,没有了算力技术对舛讹的实际掌控,语理科技的弱点开始体现了出来——如果是一个基础的算力全能文明,在没有链界覆写的情况下,也能轻易做到对各类无限理念的先验掌控,而不是如今在生硬堆叠能量,以换来对抗自然定律本身的优势,语理的机器拼命的超频运转,冒出滚滚浓烟,你去除了宏伟的自我,却依然无法融入故事中去。
可如今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能做到更完美的结果了,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就这样吧。你想。
机器在崩溃前,把你推向了那段关键的记叙中。
……
你在人类感官的剧痛中醒来。
你张开嘴,将一口带着血腥的浊气吐出,在下水道的泥浆里吞泡沫。
你身上穿着C3区的军人制服,灰蓝色的外套被泥浆和污水浸透,贴在皮肤上像一层沉重的壳。制服的肩章早已模糊,辨认不出是哪个部队的标志。
你成为了一个将死之人,机器把你投射到了旧日之时的最后时刻。
你跌跌撞撞地跑出肮脏的下水道。
你来到街道上。
然后你听见周围革命者们的轰鸣。
你听见了来自地下城人民的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