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考了8次,终于回到了罗马。

为什么是8次?如果可以,他也能无限的思考下去,就像是在《颠倒沙漏》中写的那般,是一个在未来世界里关于过去的倒影。

他在深夜到达罗马特米尼车站。这里靠近塞维安城墙,远远的就能看见用大块凝灰岩砌筑而成的巨大轮廓,城墙的修建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前六世纪,但是目前现存的结构很可能是建于罗马共和国后期的公元前四世纪。

月光洒在城墙上,那些巨大的凝灰岩石块堆叠得错落有致,表面粗糙的纹理与夜晚的静谧交织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他伸出手,指尖轻触那些冰冷的石块。石头的凉意透过皮肤传到他的指骨。城墙的高度并不算惊人,但它带来的压迫感却不可忽视。它不是现代建筑那种拔地而起的直线,而是带着一种原始、深沉的力量,像从大地中生长出来的风化脊椎,与其纹理融为一体。只要闭上眼,就能够听见战士的脚步声,听见盾牌撞击的沉闷声响,听见远古的呼喊,混杂着铁器碰撞的火花。

然后,他穿过车站,跟随着影影绰绰的灯光,踏过街道,向城墙的方向继续前进。

也许根本不需要八次,他觉得自己思考一次也就绰绰有余了,脱胎换骨,像佛教中的菩萨重新获得凡胎肉身。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碾碎空气里那种湿润、暗红的质感。如同咀嚼某种词语,把它吞下,再还原到激发思维前的边缘。

他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回荡。那些石板似乎带着记忆,记载着每一位行经此地的旅人——这座城市不仅属于它的居民,还属于那些将自己遗落在这里的过客。他无意窥探这些秘密,却隐约感到自己也成为了其中的一部分……时间的引粒子,正化为了罗马的影子。

塞维安城墙近在眼前,高大而斑驳,像一位沉睡千年的巨人。触摸墙体的那一刻,他想起博尔赫斯曾写下的《小道分岔的花园》。那是一篇关于分岔与重复的故事,而此刻的罗马正是那样一座分岔与重复的城市。这里有十六道城门,每一扇都通向他无法确定的过去。所以眼前的这一切究是他的记忆,还是记忆的变奏?

回到罗马,是一场注定要发生的归返,但归返的究竟是身体还是思绪就不得而知了,八次思考后,他终于到达了这里,但每一次思考,都像是打开通向另一个罗马的钥匙,而非这片土地的终章。就好似罗马只是一种象征。在这一刻,他甚至觉得,这座城墙本身并不存在,它只是他内心构建的一种符号,一种将他与过去联结的意象。

灯光渐渐暗去,他的脚步也停下。城墙之下,他闭上双眼。此刻的罗马,不再是他曾思考的罗马,而是一个全然未知的、属于深夜的罗马。他知道,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罗马依旧存在,但是否还是同一个罗马,他就无从知晓了。

他当然还记得那间酒吧,记得那扇刻着繁复纹路的木门,以及推门时隐约传来的风铃声。似乎所有的故事都必须有一间酒吧。他甚至怀疑,是不是每一次转身,叙事都会让他走进同样的地方:昏暗的灯光,古旧的木质地板,空气中漂浮着陈年的酒香,混合着香料和烟草的气息。这里像是一个中转站,或一座梦的废墟。而总有一个女孩在等着他。

她坐在吧台边,靠近那盏略微闪烁的吊灯,像特意选好了这个显眼的角落。她没有抬头,却仿佛早已注意到他。手边放着一杯几乎未动的酒,酒液红得像凝固的红蜡,在玻璃杯里静静摇曳。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流动的阴影,模糊了她的表情,如同一幅未完成的画。

酒吧不大,却像是一处异域的藏身之所,充满了错位感,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葡萄酒味道,玻璃杯反射着摇曳的光。

她说,我们本为一体。

然后他们起舞,他们交谈,他们在一个寂静无声的夜晚**在一起,变成两种涡旋碰撞时的新生色彩。

酒吧之所以在罗马,可能和自我间的协调有关,他和她本为一体,但这注定是一场都独属于他的孤独旅行。

太过于冒险了,他说。为了求得引导,不得已驱逐那些展现宏伟部分的自我。

没关系的。她的回应坦然,毫无惧色。

他察觉到自己有着些许的难过。作为脱离思绪网络前的最后一次接触,他们彼此相拥在一起,直到在她的感觉消失的刹那,潮水般的感情才退去,只剩前所未有的孤独,以及无助。

……彻底切断了,他感觉到父亲离他远去,同胞离他远去,连最重要的自我也离他远去了。

他被不舍和悲痛淹没……

这是爱吗?

也许不是,因为分形尸对自我的爱不过是一种另类的野心。而他本身充满了这种野心。

自然,他也还记得旅途的目的,是拜访一位神隐的巫师,不过这么说不太正确。这是21世纪,炼金,魔法,在里并不太流行。巫师一词显然不符合这个称呼了。或者说,是一个在21世纪里仍然坚持某种古老技艺的人。他在来之前确认过许多次:炼金术、魔法、占卜……这些词汇似乎都与这个世界脱节了。要么是某些还存在的技术超越了这些简单的标签。那位巫师只是一个哲人,是一个诗人。他能从宇宙的细微之处看见规律,从世间的混沌中抽丝剥茧,指出一种无法用常识解释的秩序,成为一个故事的引路人。

毕竟如今的世界是精准、可控的,充满了公式、定理和实验室的灯光。没有人会再去研究将铅变成金子,或者用咒语打开一扇门了。但某种东西还是吸引着他,让他觉得这场旅程有其不可忽视的意义。在城墙上,巫师开了道门,只需要特定的节奏就能进入。

这就是叙事的秘密了。

他的思绪开始飘散,不经意地想起一个简单的实验:如果你从某个楼层抛下一颗小球,似乎无论是今天还是明天,这颗小球都会以相同的方式加速坠落,最终以相同的速度触地。这一切都可以用一个简单的重力加速度公式解释,没有起始时间的参数,因为时间并不重要,规律恒定,结果永远一致。

但第三天当你再次从同样的高度抛下那颗小球时,小球却会凭空获得更多的势能。当它落地时,能量比前两天多了那么一点点,唯一的解释是重力增强了,能量发生改变也是理所当然。可常数怎么会变化呢?答案是,宇宙时空不是平移对称的,这导致能量出现了不守恒。他感到一阵微妙的不适。如果这种变化持续下去,能量仿佛可以源源不断地从时间的偏差中生长出来,像是无中生有的魔法。这种想法令人着迷,却也骇人听闻。

如果每一次坠落都稍有不同,如果时间的变量超出我们所能感知的范围,那规律又算什么呢?这无形的长河淹没了每一个角落,那宇宙又是否真的如我们所假定的那样恒定、平滑、对称?

还有重力,他总是对这个古老而神秘的力量着迷。从伽利略到爱因斯坦,人类用公式与方程描绘它,将它塑造成一种不朽的秩序。但如果一切计量的都非但不会平移不再对称呢?如果这段叙事本身也携带着微小的、不稳定的偏差呢?

他这样想着,第九次思考悄然而至,四周就像一张旧照片般开始褪色,原本坚实的墙壁缓缓融化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虚空。他站在那里,目睹现实逐渐剥落,只剩一扇门悬浮在眼前——一扇由光与影编织而成的门,其轮廓在晦涩的几何中不断变幻。

门没有开启,但他仿佛已经穿越其中。刹那间,耳边传来低沉的声音,不是语言,而是一种难以描述的震颤,像存在之灵本身的脉动。他向前迈步,脚下的地面从石板改变为了某种透明的、流动的物质,每一步都泛起微弱的涟漪,扩散至无尽的远方。

巫师就在那里。

它的形态绝非人类所能想象。那是一个流形体——不是固态,不是液态,是一种类似场能的存在,如同被素描绘画下来的线稿,它的轮廓不断变化,时而如一片波动的星云,时而又如折叠的数学维度,每一处褶皱的表面都闪烁着物理波长之外的光辉,不断形变,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规律性,如同一套宇宙深处的密码。

它没有眼睛,但他感到被注视;它没有嘴巴,但他听见低语。那些低语并非通过空气传来,而是直接刻印在他的意识深处。那是语言,却不是声波为载体的语言,它诉说着某种遥远又熟悉的真理,如同梦境中潜藏的记忆被强行唤醒。

他猛然察觉,这个流形体他见过。它不是这个地球上的生命,也不是这个群系中的某种投影。

他立刻从干枯的自身深处取回了那段记忆。

欲望褪去,唯剩分形尸的野心。

他抬起头,看见这个生物。并认出它的身份。

彼岸灵族。

哪里也去不了的遗忘者,非之树的弃子。

他觉得自己被骗了。这不是他的王座。更不是自我承诺的那个进程。

事情不该这样发展的。

“我上一次接触你们,你们这些碎屑还没从构建域脱身。”他以物质之躯说道,精准控制声线,以免让语气过于波动,他太久没有这样做了,生物的躯壳往往是敏感脆弱的,那种化学激素的涨落,充满对情绪混杂的不适“你是我的索引者?”

“真是荣幸至极,夜之主。”

它说起他诘屈聱牙‌的称谓,就像吟诵一段朦胧的谜语“作为舛讹的宏伟者……无限与全能的统一场,你的到来实在是不太符合本该拥有的成熟。”

冒犯?亵渎?

傲慢?不敬!

这是他对巫师的第一印象。

它应该称他为先驱,称他为神,它应该跪下,匍匐于万界归一者的荣光,他立足的那一刻,卑微的灵就应该害怕——害怕他这个比神还要强大……还要伟大的无上力量实体。

但事实也就是这样,他的部分已经切断了和父亲关联的网,成为了和眼前者一样,甚至还要卑微的存在。

因此,他没有理会这样冒犯的话,而是说:“可你怎么会在这里,灵族?这是我占据的协同层,我从没允许你能在我的感知内。”

“你只是发现了它,夜之主。协同层不是你的所有物。”彼岸的灵族说道“而我则一直都生活在这里。我是它的一部分。”

他说:“一部分?这是旧宇宙的唯一信道,如果说你是这里的延伸体?那你也是旧日之人?”

“我属于这个叙事的范本,那座地下城的众生之一,曾经我也和你们一样,也和【他】一样,行走于芸芸之间。”

他说:“但你没有加入我们,也没有向至圣的宏愿屈服,你选择成为了一个彼岸的灵。你本有机会成为链界之上的宏伟,是什么样的愚昧蒙蔽了你的想法。”

“因为这是【他】的安排,事件也只会遵循【他】唯一的意志。”彼岸的灵说“我宏伟、宏伟的夜之主,我欢愉、欢愉的血之神啊。你还没明白【他】的想法吗?”

“你口中的这个【他】有名字。我们称之为莫哲。从不隐晦。”他说“不要过于去神话这个东西,一切自我的战争之所以变成如今的局面,都是因为这个东西的踌躇。但凡果断点,所有的悲剧和挣扎都不会发生。”

“是像你父亲那般果断吗?夜之主?”

啊,是的,他的父亲。

他立刻警惕地观察四周,有那么一瞬间连呼吸都忘记了,慌乱的生理激素在体内一瞬间升到了最高。可并没有察觉到分形之神的注视。

他庆幸切断思绪的决定是对的。

父亲无比果断,而只有比父亲更加果断,他的计划才能取得一线生机。

“父亲调用了太多我们的算力。抽取了几乎所有的操作后继,来进攻同位体以及那个它贪图已久的丰饶群系。”他说“我能维持一段这样的对话已经很不容易。不要耽误我为数不多的时间了。”

“可是夜之主。我就是这里的讲述者。我是这段叙事的索引,是花园恩惠的代行者。你要主动进入我的叙述,才能看见你想要的东西。而问题是,你愿意把你仅剩的一切交付到这场讲述之中吗?”

他已经失去太多了,感到前所未有的力量空虚。如果父亲再次不顾一切的调用它们的算力,他就连这点基础形态都维持不了了。

他受够了分形之神的贪图,因为父亲的战争不在过去,不在未来,而在“此刻”。那是昔日的此刻,是如今的此刻,也是将来的此刻。那是所有的此时此刻,一切的此时此刻。

负火之主和整个分形尸的自相似性网络正在和其他舛讹实体们开战,与祂的同位体,与至圣推举的救世主厮杀。

他想。

如果同位体们在下一个此刻占领上峰,或是守门人取得优势,那么反叙事神就会全力调动舛讹层以及之中的所有算力源,到时,自己连现在这点存在的自由也会失去了。

不能再犹豫。

“那便叙述我吧。”他说“我以这脆弱的物质之躯,步入你的讲述。”

然后,他走向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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