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门,一名陌生女性映入眼帘。乌黑的长发,冰冷的眼神,还有左眼下方的泪痣,有一瞬间我看到了姬子。
然而,姬子并不戴眼镜。
我与月岛姬子的初次见面是在升上小学五年级的首个周末。那天晚上,母亲携我去新搬来的邻居家串门。那时,对于那位与我同龄的女孩,我仅觉得她的外貌较班上的女生略为出众。姬子成为我的不可或缺,是在同一年的夏天。
当时,母亲在校长室里受尽吹捧,而我独自站在教室的走廊,望着窗外已经无人的操场。
姬子是那天的值日生,她打扫完卫生,双手提着垃圾桶从走廊经过。
“你在哭吗?”姬子问我。
“为什么这么认为?”
“你一脸想跳下去的表情。”
“你知道吗?”我与姬子对视,“普罗米修斯创造的人类都死于洪水,因此,如今的人皆是丢卡利翁和皮拉用石头变的。”
姬子以一句拉丁文回应:“Inde genus durum sumus, experiensque laborum,
Et documenta damus quâsimus origine nati.”
“你比我以为的要博学多才。”
“履霜,坚冰至。”
“什么意思?”我向她问道。
“你一张嘴我便知道你接下来想说些什么。”
“我看见了星落伯利恒,看见了莲现蓝毗尼。看见了在寒冬腊月盛开的樱花。”
姬子故意逗趣道:“是在夏季傍晚的学校操场上看到的吗?”
“是你让我看到的。Had I been god of power, I would command Apollo to give homage to you.”
“打住,你毫无自己是小学生的自觉。”
“我的一生早已结束,我亲眼见过自己的死亡。”
“你认为自己很特别?”
“事实如此。”
“有何根据?”
“我是在平安夜午夜24点整,即圣诞节当天出生的。我出生的前一天,父亲如愿以偿当上了医院的科室主任。当母亲初次把我抱到奶奶面前时,奶奶声称:我在病房降生那一刻,她正在院子里乘凉,忽然间,黑夜顷刻变为白昼,777朵白百合在空中绽放,缓缓飘落。奶奶患有老年痴呆症,父亲和母亲听了之后一笑置之,只当奶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然而,我对此深信不疑。”
“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辨若讷。你未免自信过头了?”
“若非如此,我将不复存在。”放学后的音乐声戛然而止。“月岛,”我对姬子说道,将双手朝向自己的右边:“看见了吗,站在我身旁的白石龙也?”
姬子的目光在我所指的地方停留了片刻,然后又将视线移回到了我的身上。她说:“我不仅看见了,我还看到他被戴上了脚镣和手铐,真是一个可悲的傻瓜。”
“什么人?”我大声质问。
陌生女子还没回答,房间里放在桌上的稿纸占据了我的视野。
一叠稿纸被整整齐齐地放置于桌子正中央,强烈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这是我被拒稿过的短篇小说,自己确实把它放在了老家,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伪狼与白羊
这是一个讲述狼与羊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狼一羊。狼的名字叫“伪狼”,羊的名字叫“白羊”。狼为雄性,羊为雌性。
伪狼在狼群中遭到了排挤,理由是毛皮的颜色。伪狼身体的颜色和奶牛一样黑白混搭,看上去不伦不类。我说这话并不是看不起奶牛。试想一下,在统一着装的行进队伍中,突然发现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人,总是会显得特别引人注目。我不用大街上突然冒出全身赤裸的人作比喻,因为我没亲眼见过。
理所当然,白羊同样受到了羊群的排挤,这是一个同病相怜的故事。
值得一说的是,白羊身上并没有可以称得上缺陷的部分。脸蛋,体型,毛发的柔软度,每样都无可挑剔。非要挑刺的话,那便是她长得太过秀丽,容易招致同性的嫉妒。
大自然的植物争相攀比,这是一个百花齐放的季节。夕阳西下,两颗封闭的心被撬开。
当时,白羊在河里洗澡,口渴的伪狼靠了过来。
“你把我要喝的水弄脏了?”伪狼说道。
“我怎么把你要喝的水弄脏?你在上游,我在下游,水往低处流。”
“话虽如此,可我听说你去年经常在背地里骂我,不是吗?”
“这是不可能的,去年我还没出生。”
“昨天睡觉前你吃了我三个苹果。”
“我吃的是梨子,而且只吃了两个。”说完,白羊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不慌不忙地问道:“不提这个,昨天的伤口好些了没?”
听到这话,伪狼霎时愣住不动,良久,眼睛勉强挤出泪水,他呜咽着说:“我,我的前肢现在还好疼。”
白羊哈哈大笑,露出顽皮的目光。“可我分明记得,自己踢中的地方是你的腹部,不是吗?”
知音难寻,久旱逢甘霖,伪狼和白羊默契地看着对方开怀大笑,此时此刻,捕食者与被捕食者的关系荡然无存。
“她们一直在我耳边嗡嗡响个不停。”白羊说道,“总是、总是,我就在旁边,她们还说得那么大声,生怕我是个聋子,听不见自己的坏话。”
“你想让我安慰你?”
“不行吗?”
“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如此一来,又是无事发生的一天。再说,即使同样是受害者,我和你之间可是天差地别,你太过美丽,而我却太过丑陋。”
“即便如此,霸凌就是霸凌。”
“至少她们没有打你,只凭这一点便已足够让我羡慕。”
“他们打你了?”
“那还用说。不过,我可不是只会逆来顺受的主。”
“与众不同真是令人绝望。”
“我不这么觉得。”
“要是她们能够容忍与自己不同的存在,那该多好。”
伪狼指向虚空,“看见那颗掉下来的星星了没有,死心吧!”
“希望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
“能够怀有希望本身便是一种奢侈。”
一时相对无言。
沉默过后,白羊说道,“看上去很诱人对吧?要不要咬两口试试?”
伪狼愣住了,瞪大了眼睛把白羊全身上下来回扫视一遍,“我早上吃过了。”
白羊嗤笑一声,“既如此,你嘴角的液体想必不是口水了?”
“当然不是。”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白羊扭起了身子,“怎样,很性感对吧?”
“蠢货!”伪狼红起脸来,“狼和羊的审美又不一样。”
“这可不一定。”白羊吐了吐舌头,“也有对食物发情的人,不是吗?”
“别把我和那种人相提并论!不过,”伪狼的声音弱了下来,“等我快死了的时候,可以考虑。”
“莫非,真的爱上我了?”白羊洋洋得意,“如果想要求婚,记得先准备好礼物。”
“当我没说。”
“遗憾,我已经听见了。”
不知不觉,夜色浸染了周围的景物,渗入伪狼和白羊的心田。
分别的时刻来临,身形高挑的白羊低下头,矮小瘦弱的伪狼仰起脖子,月亮孕育出沉重的雾霾。
“明天去不去爬山?” 配合着迎面袭来的强风,伪狼喊了出来。
“不去。” 白羊脱口而出。
“真的不去?”
“不去。” 白羊重复一遍。
“确定不去?”
狼是天敌,是让羊感到毛骨悚然的存在,话虽如此,面对眼前这只楚楚可怜的幼犬,白羊忍不住笑了出来。
翌日,太阳刚刚升起,湿润的空气夹杂着泥土的气息,挂着露珠的三叶草被八只蹄子踩在脚下。
山路左侧有一条小溪,岸边立着两株蒲公英,一高一矮相依为伴,忽然,不知趣的疾风唐突掠过,顷刻间,一切随风消散。
伪狼靠近小溪,把头埋了进去,溪水又苦又咸,白羊的眼眶泛红,她的身体不停颤抖。
悲伤过后,伪狼和白羊继续逆流而上。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喜欢文学?”
“我喜欢文学吗?”
“不喜欢吗?”
“我不知道。也许我只是假装自己喜欢,看上去装得像不像?”
“给你99分。”
“为什么还差一分?”
“花朵太过鲜艳容易被人采摘,还是有缺陷来得好。”
“有道理。”
“什么是文学?”
“这是要玩问答游戏吗?”
“回答呢?”
“孤独。”
“理由呢?”
“因为属于小众爱好。”
“还真是简单明了。”
“对吧。”
“为什么要假装自己喜欢文学?”
“我想引人注意。”
“因为你孤独?”
“就是这样。”
“就算不靠文学,单凭外表你也足够引人注目。”
“无法反驳。”
“文学只能让你更加孤独,一般来说都会避免自己成为少数派。难不成,你很享受周遭的排挤?”
“这是我的报复。”
“向谁报复?”
“命运。”
“感觉有点像。”
“和什么像?”
“为了让父母后悔而伤害自己的小孩。”
“要是子女因自己的严厉而死,即便是再冷血的父母也会感到有一丝愧疚才对!”
“有人打你的右脸?”
“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
“有人拿走你的里衣?”
“连外衣也由他拿去。”
“有人强逼你走一里路?”
“你就同他走二里。”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这样做只会伤害自己,而且,你不是说自己早就放弃怀抱希望了吗?”
“可我别无选择。”
“我倒是希望自己不那么显眼。”
“就是抱着这种想法,你才会被欺负。命运赐给你完美的外貌,却没有给你与之相称的性格。如果有我这么强势,就会是你欺负别人,而不是被人欺负了。”
“我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改变?”
“即便只有1%,会发生的事情就是会发生。即便是99%,不会发生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生。”
“所以这是不会发生的事?”
“当然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错。我是正确的,错的人是她们,需要改变的人是对方,而不是我。”
“话虽如此,正义往往站在人数更多的一方。”
“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屈服,因为我没有错。”
“世界可不欢迎正确的人。”
“你说的对,但我还是不愿改变。”
“如果错的人是你,你会改变吗?”
“不会。”
“为什么?”
“我不能这么做。”
“理由呢?”
“我们只能改变我们能改变的,我们无法改变我们改变不了的。无论做了什么,我都不想否定过去的自己。况且,事到如今才改变的话,以前的痛苦就白受了。”
“即便前面是悬崖也不回头?”
“绝不回头。”
“看来你比我还要顽固。”
“不然我们就不会相遇。”
“的确,若非如此我们便是两条平行线,永远不会产生交集。”
“会发生的事一定会发生。不会发生的事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生。”
“理所当然。”伪狼说道,“人们会同情弱者而崇拜强者。之所以对他人感到同情,是因为觉得对方在某方面不如自己。”
“所以呢?”
“只要身边有同病相怜的人,人们就能得到安慰。只要身边有比自己更惨的对象,人们便能得到救赎。”
“可我并不是人,我只是一只羊。”
“我也只是一只狼。”
“书上说和浩瀚的宇宙相比,自身的痛苦微不足道。”
“即便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被蚊子咬了照样发痒。”
来到半山腰,天上的乌云拉帮结派,不知节制地直往下压,很快,雷声滚滚,成千上万的水弹掠过大气,毫不留情地击打着山川、树木,伪狼以及白羊。
“这边!” 为了躲避暴风雨,伪狼把白羊拉进了一处山洞。
“好大的雨!”伪狼说道。
“应该很快就会停了。”
“有什么根据?”
“来得越快,去得越快。”
“难说,厄运总是接二连三,好运却不会如此。”
“我有办法让雨停下。”
“怎么停?”
“我数三声,你配合我闭上眼睛,三,二,一……”
在一望无际的荒野,天空飘着几朵白云,云的下面有一个湖,湖的旁边有一棵树,树的上面住着一只鸟。
“这荒野就是我。”
“为什么这么说?”
“和我的孤独一样没有尽头。”
“玩不玩文字游戏?”
“玩。”
“我先来,”白羊说道,“什么是温柔?”
“温柔就是大姐姐你。”
“为什么?”
“因为大姐姐没有嘲笑我身上的颜色。大姐姐你是谁,为什么在这?”
“我是你最爱的孤独。”
“我不爱孤独,我最爱的是爸爸。”
“你需要锻炼想象力。”
“为什么?”
“因为你会需要谈论文学。”
“我讨厌文字。”
“听好了,文学就是猜谜。”
“我喜欢猜谜。”
突然,树上的鸟飞到半空,一声枪响把它打了下来。
白羊的妈妈是大羊。大羊是一只善良的羊,因为她对白羊很好。不仅对白羊很好,大羊对同伴也很好。不仅对同伴很好,大羊对其它动物也很好。
“是谁欺负你的?”大羊一脸生气地问。
白羊摇了摇头,紧紧扣上嘴巴,她的脸上画着涂鸦,洁白的羊毛被污水弄脏。
“白羊。”看着可怜的女儿,大羊很想为她做点什么。“你有想做的事吗?”
“我想去动物园。”
动物园里,铁质栏杆的对面聚集了大量人群。白羊和妈妈朝向人群,人群看向白羊和大羊。其中,大多数人的目光停留在了白羊身上。它脸上的涂鸦已被洗掉,羊毛打理地干干净净,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无可挑剔。
人类十分吵闹,嘴里一直唧唧喳喳叫个不停,白羊听不懂它们的语言,但她骄傲地昂起了头。
生日当天,一头狼闯入了羊群。这头狼受了重伤,鲜血不停从伤口溢出。出于本能,羊群慌忙散开,在场没退后的有两只,分别是白羊和妈妈。并非出于勇敢,白羊只是害怕得动不了。
不速之客露出獠牙,冰冷的目光射向白羊和妈妈。白羊直冒冷汗,而妈妈却毫不畏惧。她有样学样地瞪了回去,没过多久,传来倒地的声音。
“妈妈好厉害。”白羊高兴地忘乎所以。
妈妈一言不发,她缓缓靠近倒下的野狼,用鼻子嗅了嗅,紧接着离开了。
白羊想去追赶,可她的身体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妈妈离开。
过了很久,妈妈回来了,嘴里衔着一尾活蹦乱跳的鱼。
“我不吃鱼啊。”白羊心里想道,妈妈把头一甩,沿着抛物线,鱼落到了野狼的面前。
“为什么?”
“因为妈妈想这么做。”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野狼原本干瘪的身体渐渐变得壮实起来。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为了保护女儿,白羊的妈妈奋起抵抗,最终,两只动物一起摔下山崖。
妈妈死后,同伴们对白羊的霸凌变本加厉。
伪狼的爸爸是大狼,大狼不是一个好父亲,他经常胡乱攻击同类,就连自己的儿子也难逃其手。因此,大狼被逐出狼群。
“最爱爸爸了。”这是伪狼以前说过的话,他不知道狼王的位置被抢走的事,只知道爸爸变了。
狼群的长辈们说,大狼离开后捕不到猎物,活活饿死了。好管闲事的麻雀说,大狼想不开去攻击老虎,被连骨带皮吃掉了。树上的猴子说,看见大狼被一只母羊饲养了。
快入冬时,伪狼在山崖底下见到了爸爸的白骨。
睁开眼,白羊看到了伪狼的脸,以及一片沙滩。
“来比赛吧?”伪狼对她说道。
“可以。”
伪狼用嘴叼着树枝画出起跑线,天上的乌鸦一叫,白羊立刻飞了出去。不一会儿已经跑出好几百米,可是,关键的对手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身体不舒服吗?”白羊问道。
“我有说要跑步吗?”
“不跑步你干么在地上画线?”
“这线和我们的比赛毫无关系。”
“什么比赛?”
“文字游戏。”
“那你在地上画线根本就毫无意义。”
“正是没有意义才好。”
“为什么?”
“因为孤独。”
“春天?”
“樱花。”
“夏天?”
“向日葵。”
“秋天?”
“红叶。”
“冬天?”
“雪。”
“同伴?”
“白羊。”
“父母?”
“敌人。”
“人类?”
“利己主义。”
“禅?”
“打坐。”
“文学?”
“虚张声势。”
说着说着,咕的一声,伪狼的肚子叫了起来。
“等我。”说完,白羊走开了。
一个半小时之后,白羊迈着欢快的步伐回来,口中衔着一尾青鱼。
青鱼奋力抵抗,试图挣脱两排整齐的牙齿,白羊稍一用力,鲜血从口中流了下来。
“拿去。”白羊把头一甩,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青鱼不偏不倚地落在伪狼的面前。
伪狼用鼻子嗅了嗅,问道“你不吃吗?”
“羊是草食动物。”
伪狼深吸一口气,把头埋进地面,绕着白羊走了一圈。等他抬起头时,嘴里塞满了青草。
“吃吧。”伪狼把青草放到白羊的面前。
看着眼前的伪狼,白羊露出微笑。
在池塘边,伪狼和白羊彼此一言不发站了四个小时。
“要不要下去?”白羊问道。
“好主意。”
两只动物高高跃起,砰的一声,乳白色的水花在空中尽情绽放。
在水中,一条鱼悠然自得地从白羊上方游过,等它回过神来时,生命抵达了尽头。
“要不要试着用火烤一下?”看着大快朵颐的伪狼,白羊提出建议。
“我又不是人类。而且”
“而且?”
“我怕火。”
“我也是。不过人类就不怕。”
“火,酒,还有犯罪,人类向来喜欢与危险为伍。他们是自私的集合,当他们不幸时,会祈求他人也同样不幸,可当幸运降临时,却希望幸运只眷顾自己一人。”
“在这一点上动物也是一样。而且,学会使用火有许多益处。”
“要是我会人类的语言,一定会被囚禁至死。抱着金银财宝逃跑,一定会被人从后面追上。”
“醒了吗?”女人轻轻抚摸伪狼的头顶。
伪狼擦掉嘴角的口水,又揉了揉自己的眼皮,然后,像是看到了可怕的东西,对着眼前的女人大声咆哮。
“你是谁?”
女人没有回答,她用手指着挂在客厅墙壁的油画,上面画着一狼一羊。
伪狼盯着墙上的油画看了好一会儿,接着把目光转向天花板的吊灯,油画左侧的巨大书架,以及小矮桌上整齐叠放的稿纸。
“这里是哪?白羊呢?你把白羊藏哪儿了?”
嘴里说着梦话,伪狼从睡梦中惊醒,接着,他叫醒了同样睡过去的白羊。
“怎么这么暗?”睁开惺忪的睡眼,白羊打着哈欠说道。
“太阳下山了。”
“为什么不早点叫醒我?”
“我也是刚醒。”
“外面的雨停了没有。”
“停了,但是现在在下雪。”
“雪,现在不是夏天吗?”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真巧,我也是。”
离开山洞,伪狼和白羊按照原计划继续爬山。
“是因为睡了太长时间吗?”伪狼想道,他觉得自己的脚有点使不上力气,还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白羊的体型好像足足大了一圈。
当他们抵达山顶时,仿佛踏入异界,暴风雪戛然而止,太阳也从云层中冒出。极目远眺,目光所到之处尽是一片雪白,他们筋疲力尽,在一棵巨大的杉树前趴下休息。
太阳的慈悲遍及四方,一只游隼在空中和秃鹫打了起来,激战过后,掉落的游隼成了伪狼的盘中餐。
下山时,太阳沉入了西边的海底,仿佛约定好了,暴风雪再次肆虐。跨过荆棘之路总算来到山脚,约好下次见面的日子,伪狼和白羊愉快地分别。
“出现了。”一只黑羊气喘吁吁地向羊长老说道,他的额上冒出汗珠。
“出现什么了,怎么这样慌张?”
“白……白羊。”
“怎么会?”羊长老大吃一惊,“她不是在两年前失踪了吗?我一直觉得她是被狼吃了。”
“我,我也是这么想的。”黑羊深吸一口气,“可是她没有。”
“确定吗,是你亲眼所见?”
“不,是其他动物告诉我的。不过错不了,外面已经传开了。”
“既然她没死,为什么这两年间都不回来?”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黑羊故作深沉地清了一下嗓子,“白羊她,她现在和一头狼混在一起。”
“什么!”羊长老一时青筋暴起,在场的羊们面面相觑,黑羊吓得不敢继续往下说。
心情平复后,羊长老用从容的语气问道:“会不会其中有什么误会?也许她只是被绑架了?”
“不,绝对没弄错。”黑羊斩钉截铁地说:“我用自己作担保。我还听说,白羊和那头狼十分亲密,他们一起散步,一起爬山,白羊为对方抓鱼,对方为白羊拔草。目击者不止一个,大家都这么说,不得不信。”
“依您看,这事要怎么办?”一旁的羊秘书出声询问。
“竟然跑去和狼厮混,有其母必有其女。”羊长老的眼中燃烧着火焰,“羊族之耻!”
“羊族之耻!羊族之耻!”羊群们异口同声地响应,音量之大使得四周的空气产生震动。
“肃静!”羊长老一边落泪一边说道:“同胞们!和她的母亲一样,作为羊族的一员,白羊做了绝对不能干的事。现在我下达命令,从今以后,不管是谁,只要看见白羊都得马上报告,无论如何都要抓她回来见我。”
“请问,”黑羊战战兢兢地说:“抓住白羊之后,长老打算如何处置?”
“这个,”羊长老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同类相残是严令禁止的,就交给命运吧!”
“命运是指?”
“把白羊交给狼群。”羊长老一脸严肃,冰冷的眼神散发出寒气。
“白羊会被吃掉吗?”羊群中的一只幼崽哭着问。
“不会的。”看到哭泣的幼崽,羊长老的表情瞬间舒缓下来,他温柔地舔舐幼羊的脸颊,“放心,白羊和狼的关系这么好,狼群不会对她不利的。而且,”羊长老停顿了一下,“她还能帮我们打听狼群的动向。”
“白羊这次死定了。”黑羊在心底想道,但没有说出口。
“有反对的吗?”羊长老大声征求全体成员的意见。
顿时一片寂静,宛若一潭死水。
“有反对的吗?”羊长老再次询问。
沉默再次占领了高地。
“有反对的吗?”羊长老第三次询问。
“我有问题!”
话音刚落,全体成员立刻看向声音的源头,说话的是盘羊。
“白羊会不会反过来和狼群勾结?”盘羊问道。
“这个……”羊长老一时语塞,旁边的羊秘书见状,把嘴靠近羊长老的耳边。
“不会的,”羊长老说道,“狼群不会傻到相信叛徒的话。再说,即使狼群相信她的话,我们也可以告诉白羊假消息。不过,大家对她不薄,我想她应该不敢背叛我们。”
“可是,”盘羊继续说道,“白羊失踪这么久,在场的羊没有一只去找过她。”
“总之,就这么决定了。”羊长老狠狠瞪了盘羊一眼,随即赶紧把目光朝向大家,“还有别的意见吗?”羊长老装模作样地咳嗽几声,“没有的话散会。”
刺骨的寒风激烈咆哮,空中的雪花争先恐后,广袤的大地银装素裹,绯红的太阳苟延残喘,在世上不为人知的角落,在闷闷不乐的穹苍底下,一高一矮两只动物被团团围住。
高的是现任狼王,矮的是伪狼。至于白羊,她被由狼群组成的围墙挡在圈外,喉咙早已发不出声。
“伪狼!”狼王厉声质问,“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说,你这个叛徒!”
“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叛徒,”伪狼说道,“叛徒这个名称是你们擅自决定的。”
“还敢狡辩!你被羊饲养的事,整个草原都知道了。”
“谁规定狼不能被羊饲养?在我看来,杀了我和白羊对你们也没多大好处,不如干脆放了我们,也好当作行善积德。”
“住口!”狼王怒不可遏,“狼族之耻,大难临头还敢花言巧语。告诉你,你父亲会性情大变,是因为狼王的位置被我抢了。你要是还算有点尊严,就在这里为他报仇!”
“狼王交替本来就是自然法则,无论有什么理由,作为父亲都不应该把儿子当作出气筒。”
“你不恨我?”
“父亲会改变是他自己太过懦弱,被逐出狼群也是他咎由自取,没有理由恨你。狮王在交替后会咬死上一任的幼崽,与之相比,抛去你们霸凌我的事实,起码你没有杀我,单凭这一点我就不应该恨你。但是,一码归一码,理智劝我不要恨你,无奈,心情撒不了谎。”
“大家都听见了!”狼王向围成一圈的狼群大喊。“既如此,今天我就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他轻蔑一笑,说道:“这场决斗,谁也不准插手。”
“我不可能打得过你。”
“怎么,还没开始就打算放弃?要是你能赢我,”狼王冷哼一声,“我不但放了你和那只羊,还把狼王的位置让给你。”
“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我是狼王。”
“这构不成理由。”
“信不信由你,不过,你要是不和我打,我保证你和那只羊都会死在这里。”说完,狼王使了一个眼色,白羊身旁的狼立刻把牙齿架在她的脖子上。
整个事件被躲在一旁的羊群从头到尾看在眼里,身在其中的幼崽对他的父亲问道:“我们不用去救白羊吗?”
“别多嘴。”幼崽的父亲说道,“下命令的是长老,实际动手的则是狼群,死的又不是你,和我们有什么相干。”
信号响起的刹那,狼王亮出尖牙利爪直扑伪狼,由于闪避不及,伪狼的腰部被紧紧咬住。剧烈的疼痛让他拼命挣扎,两头狼在原地疯狂旋转,结果,伪狼身上的一块肉被生生扯下,白色大地开出红色花朵。
目睹血流不止,痛苦喘息的伪狼,在场的观众无不认为胜局已定,忽然,狼王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席卷全身,一道来自遥远天际的视线,穿透厚厚的大气直达他的肺腑,被无法言说的寒冷压迫,尽管狼王的目光死死盯住伪狼不放,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几步。
伪狼没有放过这个空隙,说时迟那时快,他毫不犹豫地用鲜血模糊了狼王的视线,紧接着以迅雷之势把自己的牙齿嵌入狼王的脖颈。
狼王发出凄厉的嚎叫,生命之火眼看就要熄灭,在这生死关头,周围的狼群纷纷拥上前来。扛不住密集的攻击,伪狼不得已松开了牙齿。
“卑鄙,”伪狼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这不公平。”
“公平?”狼王喘息着反驳:“永远别指望敌人对你公平。再说,公平不能等着别人施舍,而是需要自己去争取的东西。我相信好人不会偷盗,但世间不存在牢不可破的事物。不管是动物还是人,都被生存本能所操纵,命都快没了,哪还有精力去考虑公平?的确,世上也有少数为了信念能够超越肉体的人,可这种人寥寥无几,圣人的存在无法成为谴责普罗众生的理由。道德能够审判为了不饿死而偷取面包之人吗?”
话音刚落,伴随震耳欲聋的声响,狼王被一道从天而降的落雷直接命中。
“怎么会?”咽气之前,狼王仰头向天大叫:“太不讲道理了!”说完,狼王无力地倒下。
惊雷揭开了序幕,紧随而来的是此起彼伏的枪声,无数的子弹沿着笔直的轨道穿透一具具肉体,狼群四散奔逃,然而终究无法逃脱命运的制裁,地上的尸体不断增多,其中包括躲在一旁观看的羊群,除了伪狼和白羊外,在场的动物无一幸免。
狼王的说辞确实无可指摘,不过,他忘了人不是机器,而是由感情驱使的生物。比起合理性,他们更看重心情。即使把无数个正确选项摆在对方面前,苦口婆心地进行劝告,到头来还是会有人执意逆行。并且,越是走在错误的道路上,不知何故越是比平时要来得坚定和勇敢,一往无前,无法阻挡。尽管这种现象令人费解,但不得不承认,生活中比比皆是。
在这之后,伪狼和白羊被好心的猎人收养,经过一番悉心照顾,身上的伤口渐渐愈合,两只动物度过一段短暂的安宁。
众生平等,我如此认为。蚂蚁的命和人的命同等重量,鸽子的命和尸毗王的命同等重量,所以尸毗王把自己放上了天平。
众生平等就是众生皆苦。饥饿,疾病,寿命,人际关系,无论大人或是小孩,皇帝还是乞丐,动物抑或植物,只要活着便处在痛苦之中,谁都不能例外,因此显得平等。
众生皆苦,所以不要指望别人能够来救你。能救自己的人只能是自己本身。如果连自己都救不了自己,别人无论如何都救不了你。
因此,不要祈祷。
“不对,尽管都叫做苦难,却有大小之分。即便经历同样的苦难,疼痛的程度也是因人而异。”
住嘴!有名的文学大多都是悲剧,进一步说,悲剧就是文学本身。经济危机,环境污染,跨国战争,现实是一个巨大的悲剧。家庭暴力,校园霸凌,恋人出轨,朋友背叛,归根结底,人是由悲剧组成的,不存在没有悲剧的人。
伪狼生日当天,他们在空旷的草原上追逐嬉闹,陡然地,熟悉的枪声再次响起。
这声枪响使他们意识到了,他们不得不意识到,他们早就发现了,这次轮到他们了,以前他们尽可能不去想这件事,可现在他们做不到,他们再也无法继续假装下去,他们互相依偎在一起,哭了出来。
并不是我喜欢悲剧,我不是看见别人痛苦会产生快感的人。但是,我自己就是悲剧,因此,我无法原谅。难道不是吗?怎能容忍只有自己一人淋雨。
我亲手杀死了朋友,不,死的人其实是我。停下手中的笔,我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