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莉亚没有马上回家,她向着南方飞去,在隆德尔最南的城市住了一晚。她找了个酒店,不远处就是海。透过窗子,她看见了夕阳正在缓缓落下。蔚蓝色的天空已经被太阳染得微微发紫。酒店不远处是沙滩,那儿的人们已经开始返程。那是一家古老的酒店,换了五任主人,扩建了四次,又重新开业了一次。重新开业的那次,运营酒店的人很倒霉,他先是赶上了霍乱,又被日全食搞疯了。他高喊神的名字,疯狂奔走在街头,搞得酒店之后很久都没能卖出去。接受酒店的是一位医生,奔波半生的他是疯子的哥哥。老经理曾经为难民开旅店,到了他那一代又成了医院。
医生终其一生研究病理,可到了他哥哥那却怎么也治不好。医生接受酒店时,整座城市都很萧条,借着医疗的名义为它带来了很好的名声。那是必然的,在一个动荡时代,稳定自然会得到赞誉。只是医生赶在一次外出旅行时被敌国军队俘虏后来死在了战俘营中。而接受酒店的便是他年轻的儿子,米哈伊尔。他是医生所有儿子中最热爱酒店的儿子,四次扩建中的三次都由他一手操办。他将酒店盖成了高楼,将海岸线赋予那些来到的游客。那是最聪明的举动,比他的父亲起码要聪明上十倍。那些看病的人不会为酒店带来生意,只有真正的富豪才可以让酒店欣欣向荣。后来证明他的判断完全正确,甚至给予了他足够的钱去继续为高楼添砖加瓦。可他没有那么做,他只是坐在酒店中央,看着那华贵的画像,渐渐闭上双眼。
那些历史都写在一个册子上,放在床边。它被赋予了魔法,只要稍稍触碰就会有声音开始朗诵。它像是为了让所有人看懂,为了让即使不识字的人都看懂一样。它为什么要怎么做,莉亚不理解。没有钱的人不会在高处看海,太有钱的人又不需要朗诵。那疑问一直盘旋,直到太阳落下,天边再无亮光。她穿着睡衣,坐在写字台前。油灯的光在风中偶尔摇曳,她的手里还一千八百页纸的其中一章。那是德米特里·安德烈维奇传奇人生的一个缩影,他到底该怎么被概括,怎么被统称,甚至是否能被概括莉亚都觉得困难。他就像是无数活在那世界上的人一样,复杂难懂。他前一秒可能是个伟大的冒险家,下一秒就成了阴险的商人。那样的人无法成为剧作家,无法创造意义,因为他们太过了解颠沛流离,太过明白时间的混乱与无序了。他们无法用自己的语言组织起一个故事,因为荒诞早就在年轻时渗入了他们的骨髓。他们怀疑时间,怀疑未来,过于与现在。怀疑多了就无法写故事了,故事需要被怀疑,需要结局。怀疑是带不来结局的,就像生活不能给任何人带来诗。德米特里就是输在那里,他想要成为剧作家的年纪太大,他得再年轻个十岁,不,二十岁才行。只有那样他才能成为剧作家,赶在他明白荒诞以前才可以。他必须像米哈伊尔一样,去殉道,去拼了老命的完成个什么才可以成为一个什么。
莉亚就是在那时看明白了册子,她恍然大悟,甚至觉得那有些可笑。晚风吹起了她那洁白的睡衣,在火光中她终于想到了,那理想主义者的追求。她自语。“是啊,原来她是个理想主义者,原来米哈伊尔从未成为过商人,从未成为过经理,他从出生开始一直到死去都是个理想主义者,他爱这个酒店,爱这个海岸,这个城市,他的爱过于庞大,无法言说,甚至已经溢出到了需要被具象化。那是因为他渴求爱,他从小到大就没收到多少父爱,长大了就疯狂去渴求父爱,他把钱,把意志,把未来都全部捐给了这座代表着父亲的酒店,就连到了晚年双目失明了,也无法忘记那个从内爱过他的父亲。他看似爱一切,就连穷人入住也会给到最好的待遇。但其实他从未爱过任何人,从来没有哪怕一刻真真爱过世界与其他。他一直都沉浸在那样理想之中,即使到了死都还想着,那个已经死去的父亲将会从战俘营里回来,回到那个他守护了一辈子的酒店。那册子不是给任何人的,就是给他自己和父亲的,因为他们肯定都一样老了。”
漆黑的夜晚没有人会为她感动或者鼓掌,只有那风还在轻轻吹过她的身旁,似乎回应了那些参悟。他们都是愚人是疯子,下场都很差,那位医生,那位经理,德米特里,米哈伊尔。他们都是疯子,后现代的疯子。他们究其一生都没有找到自己的问题,都没有从失败中反思,而是越陷越深。她已经看透了,彻底看透了她们。她站起身子,拿着那一页被她揉在手心的一千八百页纸中的其中一张。她来到窗边。在月光下,她用油灯点燃了它。她松开手,让那已经燃烧的纸张在空中渐渐化为灰烬。剩下的一千九百九十九页纸已经散落了一地,那个装他们的包永远也不会再装他们。莉亚回到了写字台前,她用纸写下。德米特里·安德烈维奇著,《驶向世界尽头的远洋船在南方启航》。她为他写下卷首语,为那剩下的一千九百九十九页纸编辑,整理。她在散落的故事中发现了某种联系,又将那些联系穿成线索做成了书。她从未干过那份工作,哪怕是在那个十多年前的遥远过去也未曾懂得过那些要领。她只是将里面的情绪全部宣泄到了文字,全部放到了那一行行的字距中。她编写下了一句句批评,又编写下了一句句夸赞。后来她全都没写上去,只保留了卷首语。说多了都是废话,再说都没有意义。她已经从恍惚中醒来了,在那令人厌恶的夜里。她把一切的理想主义和自以为是都丢到了脑后,德米特里必须把故事都讲出去。那传奇而又疯狂的一千九百九十九页必须被人看到。那不是他一个人的决定,而是世界的决定,是隆德尔的决定。是整个剧院世界的决定。他由不得德米特里任性甚至由不得他去死。
如果世界要求他永存他就必须永存!
莉亚写下,看见了没有,你就是个剧作家,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