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夜烛轻轻摇摆着,厢房之中,轻柔婉转的摇篮曲渐渐低了下去。

余蝶和余蛾两姐妹已经睡着了。

白沅低下头,静静地看着两姐妹。

虽然两个小丫头说自己能照顾自己,但白沅还是有些不太放心。

好在大约是经历过前些时日的苦日子,两个小丫头看起来还算不错,没怎么让她操心,白沅给她们安排了厢房住下,两人就自己铺好了床,乖乖地去洗漱,然后上了床。

考虑到两个小丫头是头一回住在外边,睡觉之前,白沅索性陪着她们说了会儿话,然后唱了会儿摇篮曲,哄她们睡觉——这个她倒是挺熟的,之前哄灵运睡觉的时候,她都是唱着这首歌。如今虽然有二十年没唱过了,但再度捡起来,居然依然很是熟练。

没过多久,两人便已经相拥着睡着了。

哪怕睡梦之间,两个丫头依然抱得很紧,仿佛……世间就剩下了她们两个人。

看着两人的睡颜,白沅依稀记起了,前世的时候,那对蝶蛾双姝双双殒灭之时,似乎....也是如此。

也是,从今日起,对于她们而言,这个世间,确实就只剩下了她们两人相依为命了吧?

没有母亲,没有父亲.....没有,任何能够依靠的人。

就像,她一样,

所以,她其实能够理解未来那对蝶蛾双姝的决绝。

“爹,娘......"

睡梦之中,余蛾轻轻呢喃着,将姐姐抱得更紧了,眼角处,星星点点的泪水缓缓溢出。

白沅叹了口气,伸出手,给两人掖了掖被子,然后站起身,就这么披着一件单衣,悄悄地推开了厢房的门,走了出去。

夜凉如水。

丝丝缕缕的寒意,透过薄薄的丝绸,缓缓包绕着肌肤,并缓缓地向内渗去,直入心田。

白沅寻了一处石椅座下,仰起头。今夜月明星稀,如水的清光从黑沉的夜空中洒落下来,在树丛、花木之间投下了斑驳的阴影。

此时已是深夜,大约是知道她喜静,这一片院落相当的清幽雅致,周遭没有丝毫的声音,

一时间,身在此间,竟然生出了些清冷孤寂之感。

所以,她讨厌夜晚。

在这般孤独的夜晚之中,思绪总是会变得如此的清晰,那些总以为已经沉淀、压实了的记忆,总是会从脑海的深处不甘地浮上来,如此鲜活地,将那些不堪,那些丑陋呈现在自己的眼前。

“沅儿,你已经尽量做到最好的了,是爹不好,是我们拖累了你。”

“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哪怕活得艰难,哪怕觉得憋屈。心里难受的时候,你如果一定要恨,就恨爹吧。爹只是想让你……活下去。”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此身的父亲,那个有些佝偻的身影,对她说的话。

一个月后,她沉默着闭上了眼睛。任凭那些婆子用线绞净脸上的汗毛,修齐鬓眉,而后,盖上了那方粉色的喜帕。

三个月后,她听说了身为族长的父亲,在祠堂前自尽的消息。

那一个无月的夜晚,她在那间荒寂的院子中整整枯坐了一夜。

“母亲她……去世前一直在挂念姐姐,她说……姐姐你要好好侍奉丈夫,好好抚养外甥,千万不要犯脾气,不要和杨宗师闹别扭,不要顶撞主母,千万要……好好地活下去。她看不到你回来的那一天了,只能让我给你带这件衣服。她说,武州这边靠着大河,冬天湿气重,让你注意保重身体……”

那是最后一次见到弟弟,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子汉,对她说的话。

前世的时候,就在数年之后,患有先天之疾,一直以来身体都不怎么好的母亲,在缠绵病榻日久之后,终于去世。

那个从小生活在她的羽翼之下,而今却不得不沉默着独自扛起家业的弟弟前来报丧的时候,带给她的,是一件母亲临终前亲手缝制的棉袄,以及这样一段话。

那时候的她,因为生下了灵运,在杨家的处境算是好了些,但同时,也因为死死地卡在了道基之前,心思日益焦躁,乃至于偏狭。

那一个风雨大作的夜晚,面对着屋中的孤灯残烛,她任凭泪水肆意流淌——她知道,那个会在人前为她骄傲、自豪,背地里为她担心、忧虑的女子,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愿意不计回报,全心全意为她好的人,已经不在了。

然后,下定了决心。

真是……丑陋啊。

白沅低下头,看着自己纤长而白皙的手掌。

那双在过去和未来浸透了鲜血的手掌。

前半生为了系统而四处征伐,代价却由父亲、母亲、战场上死难的白家战士和他们的家眷来承担。

后半生为了踏入先天而入魔,代价却由钱樱、杨玄,灵运乃至于整个神州中土的百姓来背负。

前二十年间高傲骄矜,在杨家的十年间孤僻自闭,后来入了魔门,更是独来独往,一直以来自诩所有的成就完全依靠自己。

可实际上,从来没有顾及过别人的感受。

从来没有想到过,别人需要承担的代价。

所以……真是一个自私而不堪的罪人。

白沅闭上了眼睛,仰起头。然后,再度睁开。

漆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夜空中,明月如镜,清光如水。

好在,有些事情虽然来不及了。但有些事,现在似乎……还来得及?

这趟回去,便和杨玄说说吧,用这份功劳,看看能不能……让他放自己回去一趟。

白沅想着。

当然,她也知道,这并太不容易。阳关白家在她失败之后,靠着之前的积累,以及她前些年打下的底子,依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甚至后来还搅出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风浪来,直到秦晚照和柳清月双双成就宗师,方才死了那份心思。

最终在六天鬼狱入侵之时,随着阳关的破灭而被灭族。

这个时候放她回去,在那个男人眼中,说不定是……放虎归山?

毕竟,男人应该看得出来,如今的她,离着先天其实已经不算太远了。

若是有心提防……

不过,试一试吧?

就像那个男人说的那样——

“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结果呢?”

她望着漆黑的夜空,低声地呢喃着。

接下来的几日,灵州的日子一片安祥。

确实如余蝶和余蛾所说,两个人能自己照顾自己。

两个小丫头不仅完全不用白沅操心,甚至,还能帮着她铺床叠被,端茶倒水,跑腿叫人,还有一手不错的厨艺;到了最后,白沅都不知道是谁照顾谁了。

懂事得……让人心疼——多半是跟在余航身边,吃了不少苦头。

于是,为了表示感谢,白沅决定做一件所有接受过九年制义务教育的人都会做的事情。

手把手地,开始教两个小丫头读书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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