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亚是不是疯了没人知道，她最近总是把自己关在地下室，总是不出门。她不认真打理自己，连洗头都懒。她好像养了一条狗，又好像没有。薇尔莉特一次来找她，她只是应付了一个晚上就又回头进了地下室。她已经把唱片机整出来了，消息也传遍了整个隆德尔。贵族爱死了她，教会恨透他，学院为她表彰，协会却称她为异端。她录下了费尔南德斯的演奏，录下了他最爱的乐手。她爱爵士，爱迪斯科，爱自由，爱摇滚。可惜那世上没有摇滚，可能等到她死去了都不会有摇滚。她把热爱都录在了唱片里，把不安的，欢快的，具有实验性的音乐传达到贵族中，传达到平民里。她太需要那些了，太需要了。她无法忍受不懂音乐的宫廷乐手，无法忍受老是失误的民间乐手。她老是在深夜渴求音乐，在急需要一些灵感的瞬间渴求或悠扬或阴郁的旋律。她太需要音乐了，尤其是在阅读那封信件时。
那还是唱片机刚刚做好不久的一个晚上，她才求得费尔南德斯录完了五首歌，她就迫不及待用唱片机反复播放。她听了将近一整晚，从入夜一直到日出。期间有人来找过她，莉亚没有搭理。那是个魔法协会的人，他们一直不慎厌烦的骚扰着她，好似只要那样就能停下莉亚的脚步。起初她还搭理，偶尔说上两句，他们什么人都找，法师，说客，保守的，非保守的。有些人劝莉亚信教，有些让莉亚回头。他们有的说莉亚在与恶魔同流，有的却说莉亚那么做在破坏秩序。前一个人说的东西很可能被后一个推翻，后一个人的观点也可能被前一个人否定。他们多数都相当可笑，有些甚至自相矛盾。最有意思的一次莫属一个叫姓伊瓦什科的学者，他反对魔法协会，否定魔法协会，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拥趸莉亚。他喜欢她研究，热爱她的发明，甚至连教会都放在心中。他自大且自恋，对于世间运作的理论都有着自己的看法。他说，神是人所造的，说魔法是科学的。他不相信奇迹，更不相信鬼神。与此同时他又是个虔诚的信徒，是个教会的爱人。他说，神不具备意志，相反是人赋予了神意志。人总觉得自己理解神，把神人格化，把神拟人化。可究竟什么是神，没有人说得明白。他说人永远无法理解人以外的事物，永远都是躯壳的奴隶，意识的奴隶。人只要一天不否定神，就一天无法明确神，人只要一天还拥有信仰就永远无法获得信仰。他反复强调，以各种手段认证观点，他说了很多次奇迹，有些关于他们的原理，有些则关于故事的杜撰。
莉亚一直不觉得那学者是来说服她什么的，他一直在自说自话，一直在疯言疯语，他没有目的性，没有目标，甚至没有结论。他只是一直在讲，像个醉汉，或者神经病。他是下午来的，却到午夜才走，期间没有吃饭只喝水。莉亚全程都在听却没办法完全记下他说了什么，他的话有时晦涩难懂，有时又过于肤浅。他一会坐着一会儿站着，一直到最后，当他准备离开，甚至戴上帽子时。他才终于说出了他所拜访的目的，他说。“知识总与代价相伴，未来又与知识挂钩，明白一些道理并不会带来好处。但不去理解永远都只会止步不前，他们迟早需要面对教会与协会。但那时他们是否还有勇气就是一个很好的问题。要知道，衰老永远都在侵蚀着每一个人，当勇士的青春不再激荡，那佝偻且脆弱的脊椎还能撑起那挑战一切的身体吗？”那一次莉亚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学者的脸，一直等到了他转身离开。
那之后莉亚就很再接见客人，她和戴尔说让他们不要来了，说她已经受够了那些人了，已经受够了那些劝说与争辩。她想要一些私人时间，想要一些独处。可戴尔却一反常态的拒绝了，他当时正焦头烂额。面对疾病隆德尔显然没有做好准备，它从令国而来，从山脊而下。它杀死了许多婴儿，尤其是当它们满月时。每个夜里都有哀嚎，每一次做梦都带着痛苦。母亲为新生儿埋葬，过了几天又被丈夫埋葬。那病相当可怕，像是在一夜之间抽干了血。那是魔力枯竭的症状，一般人根本没来得及医治就已经死了。它们总是在夜里发作，在星辰最闪耀时发作。他难得的斥责了莉亚，他说她太没有责任心，太过于散漫。她应该多听听其他的声音，多看看世界发生了什么。她该少待在那实验室，多考虑未来。他说他会老去，可能很快就会老去，他听见了死亡的声音，听到了危险的警报。他需要莉亚，需要威廉，他需要他们为未来去想，为自己去想。他当然可以帮莉亚拦下那些讨厌的人，当然可以为莉亚去以协会对立。但那一切都会在某个时间段，化为泡影，他已经感受到疲惫，尤其是最近，当事件堆积如山，当问题接踵而至。他愈发得感觉到了疲软，他已经不是曾经那个戴尔了，已经再也扛不起一切与一切对抗了。他需要莉亚，甚至依赖莉亚，他也想要她永远都是那个她，永远都离开那该死皇冠，可他似乎做不到。他不久前又收到了推荐信，是关于莉亚的。那是一封联名信，经手数个公爵，侯爵，伯爵与子爵。贵族愈发对莉亚产生了兴趣，愈发感觉她才是那个该接下王冠的人。他们视唱片机为信号，视她为先驱者，为领导者。那些贵族自以为是的簇拥莉亚，以为她正准备大干一场。那简直就是胡闹，彻头彻尾的胡闹！戴尔感觉，莉亚做什么都别误会，干什么都被曲解。之前是协会，然后是教廷，最后成了贵族。他真想要给那些贵族写信，告诉他们，你们干脆自己去问莉亚好了，别来烦我。他已经受够了该死的瘟疫，不断的死亡还有咖啡因成瘾了。
他对莉亚的反驳，甚至不是积怨而是无可奈何。他越是想要莉亚远离旋涡她就越是接近旋涡，简直就是一种引力，与生俱来的引力。莉亚当然没有为了那事儿而伤心，她不会那么轻易伤心，她已经把伤心的事情都经历完了，又一次成年了。她在多年以前就无奈过了，现在也不过是注定到来的又一次无奈而已。她可是个成年人，成年人就是有着无数的无奈，她看上去有的是选项，每一条路都向她敞开，但她也知道每一条路走到最后都不过是同一条路而已。某种恰似命运的东西，早就在出生时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她当然可以把一切都推给威廉，把事情都交给他，然后自私地逃到什么个地方。可她真的做得到吗？她真的愿意违背一切所有，曾经爱过的理想主义消失在某个山岭或荒野之中，浪费余下的生命最后再死一次吗？
她在地下室中，手里只剩下了那封很长的信。那为法师正在与世界告别，她一定也有过那样的忧虑吧，莉亚那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