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冲原本是要奔赴青州府筹备秋闱的。她万万没想到,踌躇满志地准备报国安民的她,竟然意外地罹患失阳症,并且不过三日,一夜易性。

彷徨、无措、失魂、落魄……

心烦意乱的她,很需要一个人来帮自己“指点迷津”。而这个人能是谁呢?她首先会想到的,自然是挚交好友沈贺。

回到云城,去往沈府的路上,竟是巧遇沈贺。

沈贺看着腾冲的眼神,有些炽热。

心烦意乱的腾冲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如果沈贺见色起意,想对自己做那种事,该如何是好?二人是挚交,是曾经同榻而眠,同池共浴,甚至同去花香楼的关系。万一沈贺有所求,自己似乎不好拒绝啊……

俗语说肥水不流外人田……

道理上,是不应该拒绝的。

但是……

告诉他“夺阳”之祸吗?

他未必会信。

毕竟有张京哲跟沈辞欢好在前,张京哲也还活得好好的。

当然,沈贺颇有古君子之风,应该不是那样的人,可万一呢?

六神无主的腾冲,脑子里早已乱成了一团浆糊,无法理智的思考任何问题。再加上被沈贺瞅的心慌,竟是未作细想,转身走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又该去找谁。或者为什么要找谁呢?直接回家不好吗?回家……想到回家,腾冲愈发地焦躁、痛苦起来。她无法想象自己可能需要面对的事情。那个一直都有着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的父亲,会怎么对待自己?她犹记得儿时听到父亲跟人说过一句话:“若是生个女儿,不若直接掐死。”

她与沈贺提及的时候,沈贺认为她记错了。其实她也一直怀疑自己记错了。因为父亲是个好人,应该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此时此刻,她却又莫名的坚信自己没有记错。

所以,她不想回家。

可若不回家,这广阔的天地间,又哪里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呢?

云城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转了半天,眼看着到了黄昏时分,竟是刚巧来到了听风楼附近。于是,她想起了张京哲的委托。

伸手入怀,却发现那黑色的玉佩竟然不见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腾冲懊恼不已,只恨自己太过不小心,也太倒霉。别的物件一样没少,偏偏却是丢了那玉佩。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既然不幸有了意外,当然是应该当面致歉才对。

走进听风楼,迎面走来一个堂倌儿,“客官,大厅还是雅间?”

“我找张……”腾冲一开口,听到自己清脆的嗓音,心里一个激灵,竟是转身又走了出去,留下了一脸莫名其妙的堂倌儿。

腾冲惆然若失地走在大街上。

莫名有种羞耻感。

仿佛成为了易女,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她也尝试安慰自己:变成易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南方,有些易女还常常抛头露面地演话剧呢。对了,沈辞也是易女,她还嫁人了呢!

想到沈辞,腾冲忽然就有了计较。

她觉得自己应该去找沈辞——那个曾经让自己心动的易女。

沈辞也是易女,不会用异样的眼神看自己的。

沈辞是沈贺的二妹,一定会为自己保守秘密,不让旁人知道自己是易女。

沈辞是张京哲的妻子,先跟她说一声玉佩弄丢的事情,也是可以的。

总之,腾冲给自己找了很多合理的不合理的理由,总之,她就是想见一见沈辞。

或许,心中对于沈辞的那份喜爱,哪怕是在她嫁了人之后,也还未彻底磨灭。

很多时候,理由不是行动的原因,而是为行动找来的借口。

王牌坊村,张家院门口。

“沈辞,我……我……我是腾冲啊。”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腾冲心中是有一份期待的,期待沈辞能给自己一个表示安慰和心疼的拥抱。

然而并没有。

甚至,沈辞都没有太多的意外,看起来就像是早就知道自己会变成易女似的——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又不能预知未来。

腾冲接过沈辞递来的茶水,环顾着破旧的房舍,问:“白姑娘不在吗?”

“在吧。”沈辞瞅一眼紧闭着房门的西配房,指了指,说道:“屋里呢。”

“哦。京哲在听风楼吧?”

“是的。”沈辞说道。

气氛竟是十分的尴尬。

腾冲喝了半杯茶,低头看到自己隆起的胸口,闭上眼,苦笑叹息。“世事难料啊。”

沈辞是过来人,很清楚腾冲此时此刻的心情。她抿了抿嘴,也是叹气,道:“是啊。”片刻,又问:“你怎么打算的?回家了吗?”

腾冲摇头,想了想,说道:“我在想,‘我变成了易女’和‘我失踪了’……哪一种,更容易让我父亲接受。”她显然没打算让沈辞给自己答案,又苦笑一声,喝完了杯中的茶,似乎觉得没劲,“有酒吗?”

沈辞说道:“此时没有,晚一些的话,他应该会带酒回来。”

“他?你夫君吗?”

“是。”

“呵……”腾冲又是叹气,沉默片刻,说道:“京哲待你真好。”

沈辞皱眉道:“你如何得出的这种结论?”

“你是易女,他还是愿意娶你。不怕夺阳的传言,不怕被人说闲话,就很好了。”腾冲说罢苦笑了一声,想起了当初自己对沈辞的爱慕。那个时候,自己可是多少有些忌惮的。怕自己名声毁了,怕夺阳的传闻是真的,还怕家中父母会生气……

沈辞沉默了下来。

“我哥知道了吗?”沈辞问。

腾冲摇了摇头。

“你没去找我哥吗?”

腾冲再次摇头。

“为何?”

腾冲讪讪一笑,呼出一口气,说道:“之前我去青州府的时候,京哲交给我一块玉佩,托我转交给徐十三。”说着,拱手垂头道:“抱歉,那玉佩不慎遗失了。”

“呃……”

“待京哲回来,问问那玉佩价值几何,我定当双倍赔偿。”

“不用不用。”沈辞连声道,“那玉佩……不值钱。”

腾冲道:“我还是识货的,那玉佩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呵,我虽然成了易女,但些许银钱,还是有的。此番去青州府备考,我是带足了银票的。”

过了许多日的贫穷生活的沈辞,听到腾冲的话,说道:“有银钱就好好收着,莫要乱花。唉,没钱的日子,很难过的。”

腾冲闻言,当即取出银票,“我给你一些。”

“不用。”沈辞皱眉,脸色有些难堪,“腾兄这样做,让我如何自处?”

“赔偿玉佩……”

“我说了不用!”沈辞的语气有些烦躁,“你好好收着吧,若是不回家,以后用银钱的地方多着呢!”说着,见腾冲仍要递来银票,更伸手过去,推了一把。

手指碰触的那一刻,两人都怔了一下。

沈辞赶紧把手收了回来。

竟是有种“背夫偷汉”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不好,让她很有罪恶感。

不由的开始搓起了手,好似要把什么脏东西搓掉似的。

腾冲也是心生愧疚,感觉对不起张京哲。她犹豫了一下,觉得“孤女寡女”的,很不合适。便收起银票,说道:“那个……天色不早,我该走了。”言毕,起身欲走。

“你上哪?”沈辞起身,问。

腾冲又驻足。

上哪?

她还真没想好。

正当此时,西配房的房门打开了。

白月光从里面走出来,看到腾冲,微微一笑,“滕公子若是无处可去,便在寒舍凑合一晚吧。”

腾冲怔了一下,苦笑道:“白姑娘好耳力。”

“坐吧,我夫君快回来了。届时咱们喝一杯。”白月光说话的时候,上下打量了腾冲一眼,视线落在腾冲藏着银票的怀里,双眸中尽是笑意。“你是我夫君的朋友,天都黑了,让你独自离开,夫君定然要怪我的。”说着,走进来坐下,“你这般貌美的女子,走夜路很不安全的。”

前面的话,都不重要。

最后这一句,着实有用。

腾冲看了看天色,扯了一下嘴角,说道:“云城还算太平,歹人不多吧。”

白月光说道:“是的,歹人不多,可运气不好的话,一个足矣。运气更坏的话,一下子遇到几个……也未必不可能。”

腾冲的脸色有点儿难看。

她发现,白月光说的话很文雅,也很合理,可听到耳中,却觉得有点儿脏。而且,越是细想,越觉得脏。

沈辞注意到腾冲脸色有异,没想赶她走,却也不希望她被白月光的话给吓到。于是,安慰道:“便是遇到歹人,也没什么好怕的,直接亮出易纹就好,定然都给吓跑了。”

易纹,是男子罹患失阳症并且成为易女之后留在身体上的红色纹路。位置并不固定,有些在胸,有些在背,有些在手脚,也有在脸上的。比如白月光的易纹,便是在手臂之上。

腾冲好奇道:“说起来,为何易女都有易纹呢?”又问沈辞,“你的易纹在何处?”

“肩上。”沈辞说罢,看向白月光。“有人说,易纹其实是上古文字,只是无人认识。”

白月光笑了笑,说道:“我又没见过,不清楚。”说着,报了一下胳膊,手正好捂着易纹所在的位置。“对了,滕公子既然已经易性,秋闱之事,当是黄了吧?”

腾冲哀叹道:“没办法,命该如此。”

“须得早作打算才好。”白月光说道:“要么,寻一愿意娶你的良人嫁了。要么,找一份营生。或者回家,依托父母兄弟。”

腾冲回道:“找一份营生,当是最现实的。只是滕某自幼唯有苦读诗书,不善它事啊。况且如今是女儿身,又能有什么好的营生可做?”

白月光说道:“倒不如嫁人省心一些,不然,便是找了个营生,赚了些许银钱,几经沧桑之后,恐孤独终老。”

腾冲苦笑,有种被催婚的感觉。想到嫁人之后,被男子侵犯,竟是不由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浑身上下都不自在。“罢了罢了,孤独终老,也未必是坏事。我父母每日一小吵,三日一大吵,每日里过得不痛快,反倒是不如一个人更好。”

白月光无所谓的笑笑,“随你喜好。”

三女又闲聊一阵儿,多是一些毫无意义的闲篇儿。毕竟,三人其实都不算熟悉,自然没什么话题好聊。正无聊之际,张京哲回来了。

“媳妇们,夫君我回来了。”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张京哲感觉四肢百骸里说不出的舒畅,一种人生赢家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一个简简单单的代表复数的“们”字,所代表的意义,非同小可。

如今,这个“们”字似乎又要壮大起来了。

“夫君,你回来啦。”白月光乖巧的打了个招呼,迎出堂屋,结果张京哲手里的酒菜,“你们先聊着,我去热菜。”

张京哲进了堂屋,看着腾冲。“这位是……”

腾冲已然起身,局促道:“咳,京哲,我……我……”

听到“京哲”的称呼,张京哲便意识到眼前这女子不是徐十三,因为徐十三绝对不会喊自己“京哲”。

“我是腾冲。”腾冲终于做了自我介绍,然后竟是俏颜绯红。她并非害羞,只是感觉很难堪——没有道理可讲的难堪。

“腾腾……腾兄?你……”张京哲大为惊讶,他万万没想到,腾冲竟然也得了失阳症,并且已经变成了易女。“这……这是……唉。”

“唉。”腾冲亦是叹气。

“怎会如此啊?”张京哲一脸的同情,“好端端的,怎么就患了失阳症啊?”

听到这话,沈辞给了张京哲一个嫌弃的眼神,心说:还不都是拜你所赐?口中却道:“坐下说话吧。”

三人重新落座,腾冲说道:“我也不知。这失阳症出现已有百年,如何罹患,如何治愈,至今都无人知晓啊。”

正说着,厨房里,白月光喊了一声,“夫君,你来一下。”

张京哲起身,“我去看看。”说着,走出堂屋。“咋了?”径直走向厨房。

白月光瞄了一眼堂屋方向,示意张京哲靠近一些蹲下来,才低声附耳说道:“夫君,今晚要不要拿下她?”

“三个媳妇,我真养不起。”

“没说要你娶她。”

“嗯?”

“睡一晚,再把她哄走就是了。”

张京哲瞅着白月光无耻的嘴脸,哼笑一声,说道:“这么无耻的事情,还是不要干了吧。”说罢,又忍不住好奇。“她长得挺漂亮的,你看不上?”

“庸脂俗粉罢了。”白月光说道:“即非白灵,又无内功,家世也很一般,娶来何用?”

“……”张京哲一时无语。

他忽然觉得,“娶来何用”这四个字,似乎藏着很多有价值的信息。由此可以推断出,白月光让自己娶沈辞,并非只是因为贪慕美色,而是“有用”!

“破个瓜就行了。”

张京哲耷拉着脸,说道:“别祸害人了好不好?”

“夫君是‘既要又要’,我懂。”

“你懂个屁。”张京哲给了白月光一个白眼。以前的他,可能真是“既要又要”。现如今,却是“既不要也不要”。对于女人,他是真的无法主动提起半点儿兴趣了。这种无欲无求的状态十分奇妙,偶尔的时候,张京哲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忽然悟道成仙。

白月光审视着张京哲,眉头一皱,说道:“好吧,我懂了。”

定然是修罗玄纹的问题。

修罗复生,当真是个麻烦!

白月光心中恨恨的想着,忽然又神色一凛。

她察觉到屋外似乎有人在偷听。

气息有些熟悉。

张京哲注意到了白月光的神色变换,低声问:“怎么了?”

白月光笑道:“我在想,咱家是真的该盖房子了。不然,等‘十三妹’来了,还真没地方住。”

十三妹?

张京哲竟是哭笑不得。

他感觉这个叫法真的很不好。

不知道的定然会以为自己已经娶了十三房妻妾了。

“做你的饭吧。”张京哲说道:“别欺负腾冲了。”言毕,起身欲回堂屋里。可走了两步,下意识地看向西配房。脑海中倏地眩晕了一下,然后便好似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

像是起猛了。

张京哲心中狐疑,未及细想,忽然被水滴砸在脸上,抬头看天,说道:“好像下雨了。”话音落下,便是雷声滚滚。

夏天的雨,来得很急。

张京哲匆匆进屋,看一眼腾冲,想起了一句俗语:下雨天留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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