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来就被赋予使命。人生来就注定死亡。人生来就注定伟大。人生来就注定疯狂。人的一生,短暂又贫瘠。在一次次失败与成功中,人最终会走向灭亡。那是一则预言,来自数不清多少个春秋之前。费尔明娜的一生都相当健谈,她是个乐观,虔诚又美丽的女士。她爱一切胜过自己,爱使命胜过日月。她与阿尔博特同行纯粹是一个巧合,若不是那团火焰属于一个不善言辞的绅士,费尔明娜恐怕是一生也不会找到同伴。费尔明娜向来不把孤独当回事儿,自打那异教徒的名号飘散在外之后,她便没了寻找同伴的欲望。她巡游世界,救治病人。她不愿做殉道者,但她却是最好的殉道者。有一次她去到了一个村庄,偌大的地儿只剩下了一户人家。它们都被红眼病弄疯了,死了。它比麻风病可怕,比黑死病致命。一切都要怪那个自称圣徒的克莱蒙梭,都怪它的不虔诚才害得红眼病降临在了这些不幸的人身上。它要为那些病症负责,为那些疯狂负责,为那些扭曲到令人胆寒的身体负责。可他却在满月之前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从此不见踪影。当然,这些都与费尔明娜还有那位老妇人无关,她守着村子不愿离去,她已经染病了,去了别处也只是祸害别人。费尔明娜也曾经试图治愈她,她祈祷,诵经,用魔法,草药。一切的一切都终究是徒劳。老妇人死在混沌降临的一个夜晚,她大喊着说她看见了太阳,看见了熊熊燃烧的太阳。然后她跑出了屋子,再也不见踪影。费尔明娜后来回忆到,她无能为力就像是传递火焰的人最终比不过呼啸的狂风骤雨。她为老妇人守丧,守护了那栋房子,直到一次泥石流让整个村子陷阱了地里。
后来当费尔明娜与阿尔博特结识之后,二人便一起行动。他们一起经历了许多,其中有大概二十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最惊险的一次,当属闯入赫尔曼森古城的那一次。他们落入了陷阱,都以为要死在哪儿了。它们整整四天没有进食,在暗无天日之中,只靠缝隙中渗透的雨水勉强苟活。最终是一位探险家发现了他们,将他们救出。那探险家说是为了一口神奇的井而旅行,听说在那儿关着被初代救世主关押的王子,他不老不死,却因生有低劣的血统被关在那里。听说那都是老王,弗里曼为阻挡混沌而做出的牺牲,但冒险者手中的文献与证据却在反复指出,那被唾弃的王子才是抵抗混沌的关键。阿尔博特见识到了那副狂热之后,便也不愿多说。他只是祝福了探险家,希望他在完成使命的路上能得到好运便给了点钱打发了事儿。在后来他们与冒险家的重逢中,冒险家也承认了自己的疯狂,不过那时的阿尔博特也早已不相信世间所传颂的狗屁。
自阿尔博特与费尔明娜同行以来,他愈发感觉到,天生使命的召唤。在这个世界,每一个人都与一个使命一同诞生。他既是祝福,也是诅咒,他赋予每一个人存在的理由,同时又剥夺了每一个存在的理由。阿尔博特也不例外,虽然对于幼年的他,那使命,是什么,指向什么,要他做什么,他都不知。但年龄一旦到了他就立刻恍然大悟。他就像许多,诞生于世界末尾的人,一样肩负着延续世界的责任。这很可笑,对于阿尔博特来说,在旅途中他已经遇见了不下三百个与他有着同样使命的人,其中只有五位与他重逢,三位有些感情,一位活到了最后。他虽从未摒弃使命,与此同时也从未想过完成。毕竟这事儿太过于沉重且深邃,他看不透也不愿去看。就算那最后,会导致他失去灵魂成为一个活尸,他也不想朝着一个不知该如何去追的目标去追。然而费尔明娜得天独厚的乐观与积极改变了阿尔博特。她诉说未来,畅享美好,一次次,她感动了阿尔博特。还记得有一次,阿尔博特刚从梦中醒来,他推开房门就见到沐浴在阳光之下的费尔明娜,他第一次觉得生命或许的确美好,而这美好也许随时可能终结。于是在不久之后他便下定决心,走上那个充斥杀戮的救赎之路。他告诉费尔明娜,说他已经做足准备了,他明天就要前往古龙的国家去那儿,寻找灭绝混沌的手段。他要从那儿开始,从那儿开始寻找使命所为他准备的。从那儿开始一一步步迈向世界最深处的黑暗,他要根治那些问题,他要让世界的火重新燃烧。费尔明娜听得很是兴奋,她透过眼罩又一次看见了阿尔博特心中的熊熊的烈火,她便露出了一抹灿烂到令人心碎的笑。
阿尔博特出发于一个大雪天,弗洛伦萨的冬天总是相当漫长,一旦到了冬天就怎么也不肯停雪。让阿尔博特与费尔明娜等到明年开春,那怕不是古龙都要死绝了。于是赶在大雪封路之前,阿尔博特赶紧踏上了前往古龙国家几摩尔的行程。那是个已经被遗忘的国度,连如今最年长的教宗本人都已经忘却了通往几摩尔的路。多年以前,有座巨大的桥梁链接着几摩尔与剩下的大陆,但在长年累月的腐朽之中某天古桥终于是坍塌了。国王曾企图将其修复,但碍于混沌的侵蚀,人类再也回忆不起古老工匠所传授下来的技艺与手法。老国王见修复大桥无望便也就将其搁置。后来老国王,在一次抵御混沌的战斗中,殉国便再也无人提及桥梁之事。但,相传,信仰古龙的信徒受龙王祝福,可通过特殊途径,再度进入几摩尔回到已经腐朽的龙王身边。的确,那只是个传说,但对于阿尔博特而言,他的旅途本身就是见证传说,然后走过古代勇者所走过的道路。于是他与费尔明娜周游世界,寻求答案,妄图从传言与传说中寻找,蛛丝马迹。一次他们来到了一座当地人称为卡尔萨斯的沼泽地区,在那儿搁浅着一搜,近乎宏伟的三桅帆船。它倾斜在一处池塘边,爬满了藤蔓与荨麻。阿尔博特本想绕路离开,好似收尸人对危险的一种感知。这里必须强调,阿尔博特的危机感向来准确。就连那一次跌落赫尔曼森古城的地牢前,他也感受到了强烈的危机感。可无论那灵感如何准确, 费尔明娜的意志都会在最终决定,他们的去向。即便阿尔博特反复多次强调多次,他并不愿意,但在费尔明娜的要求下他依旧会铤而走险。就好比面对搁浅的三桅帆船时,他最终还是摒弃了所有危机意识,从断裂的龙骨处进到了帆船里头。
那是个正确,同时也及其错误的选择。若不是那一次对于危机意识的反抗,他或许终其一生也永远不可能抵达几摩尔去见证世间真相的最重要一环。他或许永远都会被困于旅途之中,就像那三百位与他有着相同使命的人一样,终其一生也永远无法触及。这样或许后也不错,后来阿尔博特想过。但他终究还是在命运的决策中选择了最为伟大,最为艰苦的那一条朝圣之路。
穿过龙骨之后的阿尔博特到了一处船舱。墙上点燃的煤油灯,在阳光下什么都照不亮。那儿住这个老妪,一身吉普赛人装扮。她行为诡异,反复念叨着费尔明娜与阿尔博特。一开始阿尔博特不解,这般老妪是如何在一个活尸都不愿意来访的沼泽中活下去的。直到费尔明娜壮大胆子,靠近老妪时阿尔博特才恍然大悟。那老妪根本就不是个人。她是个蛇人!他早该料到,一个正常的人类根本无法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生存,至少不可能是一个人。他刚拔剑要杀了老妪,费尔明娜就阻止了他。阿尔博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反正她就是用她那双柔软的手,轻轻抵住剑锋。她摇摇头,阿尔博特也就收起了剑。
蛇头老妪也慌乱,始料未及。她慌忙逃窜,直至费尔明娜向她问好。她回到最初的桌前,那桌子像是个商贩的桌子,又像是个预言家的。上头都是饰品,还有遗物,很多都让阿尔博特看上去眼熟。唯有个别几件,似乎并不出自人类工匠之手。老妪回到桌前就撩开兜帽。她狞笑,虽然蛇头怎么笑都像是狞笑,但阿尔博特知道她就是在狞笑。她说她遇见了他们会来,已经等了很久了。她说她们正在寻找前往几摩尔的方式,正在试图前往被遗忘的古龙的领域。费尔明娜很惊讶,问她怎么知道。她说那当然是预言,她说蛇从出生开始就有预知未来的能力,那是树对他们脆弱生命的补偿。费尔明娜又继续问什么是树。蛇只是狞笑一下,说树是世间万物赖以生存的东西。她说树很快就要枯萎了,还好你们来了。费尔明娜又继续追问,老妪却不再继续解释。她打了个圈,回到了几摩尔,她看阿尔博特说,去往几摩尔方式被风暴所阻挡,若是毫无防备的前往怕是九死一生。费尔明娜似乎听出其中端倪,她近乎斩钉截铁地说出,若是那样,那老妪必然识得去到几摩尔的办法。听完老妪便承认却有此事儿,她说那风暴多亏一位征战四方的伟大将军,不愿战争继续,他便施以法术彻底分裂几摩尔与剩下的大陆。当然,那将军年事以高,怕是早被混沌冲昏了头脑。分辨是非大概是不行,唯有那法术依旧萦绕,像是昔日余晖。老妪说完就指向北方,他说那将军如今还据守着古城,守着早已被放弃的城墙与故土。尚有理智的士兵全都逃走了,到现在那儿只剩下了活尸。阿尔博特起初并不相信老妪,尤其面对那张毫无诚恳可言的脸时,他甚至想要转身走掉。他多次暗示费尔明娜不要与她浪费时间甚至差点忘记了费尔明娜失明的双眼。但费尔明娜雷打不动,她举一反三,问题多到老妪都惊叹不已。她问了很多,阿尔博特后来也只能记起一些只言片语。她从正午问到日落,从日落问到日出,一天一夜的问答让老妪神采奕奕。当阿尔博特从梦中醒来时,老妪还强调她们一定会在未来再度相遇。阿尔博特可以肯定她说得一定是认真的,而且也只有她晓得那去往几摩尔的秘术。
临走前老妪给了费尔明娜一张地图,费尔明娜当然看不见,就由阿尔博特看。他们刚离开北方就又回到北方,大雪已经拦住了来时的路,阿尔博特提议说到了开春再走。费尔明娜也没有反对。他们在一个村子落脚,在一处人家借宿。他们只在那儿待了三天,只是三天就让他们毛骨悚然,村子夜里有野兽,白天又活尸。长着羽毛的疯子,从村头跑到村尾,不穿衣服的老妪在田野里倒地不起。费尔明娜虽然看不见,但黑暗中不断熄灭的火焰,让她好是悲伤。最后一晚,告别以前,阿尔博特被农夫叫去谈话,他试图与阿尔博特聊龌龊的勾当,那让阿尔博特一时又讨厌起了人类。他反复推脱,男人却反复诉说,他让阿尔博特陪他喝酒,言语间总是充斥着对费尔明娜的夸赞与赞美。阿尔博特晓得他想要什么,当他开出价格时,他恨不得把他的头盖骨敲碎。他嘴上说着好话胃里却翻江倒海,他忍着恶,喝下了酒,喝到男人不省人事。那时候他打着酒咯去到房间,废了老大儿劲儿才把费尔明娜叫醒。费尔明娜虽然看不见,但她还是紧紧抱住了早已疲惫不堪的阿尔博特。他那温暖的呼吸顺着脖颈她感受到了。她知道,他们该走了。于是赶在太阳完全升起之前,他们已经来到了村子的高坡。那是一个落魄的村子,随时都会死去,后来阿尔博特回忆到。
后来,他们在雪地里迅游了五天,极寒可以击败任何伟大意志,更何况饥饿。他们的双手反复冻伤然后痊愈,双脚没了知觉后而疼痛不已。他们不懂厌倦,同时又疲惫不堪。阿尔博特差点在雪中昏迷,费尔明娜差点死于低温。冬天,北方的冬天,并不懂得怜悯。他们穿过一处城堡,那儿已经废弃多时。他们想要落脚,却遇上了许多活尸。该死的寒冷还没有冻死他们,活尸就想要来取他们性命。阿尔博特升起火焰,用烧热的长剑对抗,永恒的死亡。她与费尔明娜的祝福一同清扫了堡垒,那一次他们非常幸运。在费尔明娜准备烧掉最后一只活尸时,她找到一本日记。那是一名基层军官的日记,许多页数已经模糊,更有被火焰灼烧过痕迹。但从只言片语中,费尔明娜依依旧解读出了那是一位隶属于将军部队的军官的日记。在日记还可以阅读的部分中,她发现那军官已不再信任,将军并在城墙腐朽之前逃离了那里。他在城墙外留了一条栈道,以便后来人需要。他那栈道并不隐蔽,因为他相信将军已经没有了昔日的判断力,被混沌所吞噬的他如今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费尔明娜究竟是如何阅读日记的,阿尔博特怎么也弄不明白,日记并非由盲文撰写,凭借触感更是不可能知晓其中内容。更别提已经残破不堪的日记本身了,就算四肢健全也未必能够理解。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相信费尔明娜,甚至无条件的相信她。他对魔法一窍不通,更别提奇迹了,费尔明娜在她看来就是奇迹,更别提她还能靠祷告创造奇迹。阿尔博特几乎肯定,费尔明娜一定能完成那三百个人也无法完成的终极使命。她一定会站到那个终点,至于剩下的他也不在乎了。他只听得见燃烧的火焰与城墙外的雪。明天他们又要启程了,距离城墙已经越来越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