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腐朽,连城墙也不放过。腐败与尸臭弥漫在残垣断壁间,城墙上死去已久的尸体连秃鹫都懒得光临。将军显然没有忘记多年以前许下的承诺,但那些值得他所守护的,早已连同他自己败给了腐朽。当阿尔博特与费尔明娜来到城墙下时,乌云还没有散去。前一天刚下完雪,后一天就结冰了。一只秃鹰低空飞过,被一支箭矢差点击中。阿尔博特还没来得及为秃鹰感慨,就被那曾经宏过的城墙所震撼。它满目疮痍,箭矢,法术,被石头砸过的,被时间敲碎的。阿尔博特也不确定那城墙经历过多少次战争又抵御过多少次侵略,他只晓得那座城墙如今还站着。他在费尔明娜耳边解释,可他也很笨不懂得说。他多希望费尔明娜还看得见,哪怕只是看得见一分钟也行。他已经很难接受那衰败了,很难接受那多看上哪怕一分钟就足以让人崩溃的衰败了。他也不求多,只求能多一双眼睛分担一些悲哀。在他过去的漫长生命中,他处理过无数活尸,去过无数地方,没有一处能和那城墙相比,没有一处能如此衰败。他感觉一切都在远去,直到费尔明娜紧握的手让他感受到了些许温度。他看向他,他看见她在哭。
她说,城墙就在那儿,但她永远也看不见了。她说,她感觉得到悲伤却不知道悲伤。她说,她或许再也无法见证,但她依旧在那儿。她以视线换取真理,现在就由阿尔博特替他见证世界。她必须那么做,可她也后悔那么做。她拂过阿尔博特的脸颊,为他献上祝福,然后祈祷。一阵光笼罩了他们整整二十分钟,等阿尔博特睁开眼,他已经不再被情绪影响,回到了一直以来的阿尔博特。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那一次崩溃不过是他不断崩溃的一生,最无足轻重的一次。那一次他甚至只是为了自己而崩溃,为了最为自私的自我而崩溃而已。
费尔明娜与阿尔博特,顺着城墙找到了栈道。那是一条悬空的栈道,沿着城墙而建。栈道下是万丈深渊,再下面什么就无人知晓了。栈道很是狭隘,左右的距离只够刚好一个人,它的围栏已经因为岁月而风化,木板看上去也已经岌岌可危。那条栈道年久失修,已经很久没有人使用了。它本就是为了逃离,现在城墙后已经没有人想走了。上了栈道费尔明娜就跑,阿尔博特也不知道她怎么跑那么快,但他就在后边追。一具活尸从城墙上朝他们射箭,栈道一撞到就剧烈摇晃。费尔明娜很快就踩空险些摔落,她扶着围栏,围栏就碎了。扶着木板,木板就开裂。阿尔博特赶在太迟之前扶起了她,他动作很快,赶在第二根箭矢射穿木板之前,他就已经冲到了她的身旁。他拉起她的手,赶在栈道因再也承受不了他们的重量而塌陷之前,他们跑了起来。这一次阿尔博特在前,费尔明娜在后,他们拉着对方,互相搀扶,终于敢在城墙被活尸占领之前赶到了墙内。那时候他们已经引起了守卫们的警觉,几乎整座城都发现了他们的到来。当然,那些已经成为活尸的警卫,也不过是重复生前的执念,思考,服从,决策,那些都与它们无关,在永恒的死亡中它们早已忘却了思考。它们甚至忘了是什么时候死的,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守卫城墙的,它们什么都不记得,只是还徘徊在那儿,为了什么也不清楚。总之,那些骚乱对于他们的计划而言算不上什么,活尸就算听到了鸣笛,也可能已经忘记了指责。就连将军本人也不例外。
阿尔博特很轻易就杀死了一个手持提灯的守卫,它从前是一个守夜人,现在也不过是个活尸。提灯处还燃烧的火焰,好似用人脂燃烧。除此之外并无特点。城墙内没有光,昏暗到吓人。费尔明娜尚且能考感知猜到眼前的道路,阿尔博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城墙内的木板已经腐蚀得厉害,很多地方更是已经被腐朽彻底击垮,成了一个个大洞。阿尔博特起初自告奋勇走前头,他说他有油灯,他看得见,不会一不小心踩到洞里然后摔进鬼知道是什么时候才有人光临的地牢。然而,他几乎是立刻就为了他的鲁莽付出了相应的代价,一块看似完好木板实际上已经被白蚁吃空,一块看似岌岌可危的木头可能还能坚持上几年。眼睛并不可靠,尤其是在一座如此古老的城墙内,阿尔博特并不了解古建筑,他就像无数收尸人一样愚昧,他们从来不会接受如此危险的工作,这使得他们可以远离危险,可以不必为了几个钢镚儿赔上性命。这种工作一般交给牧师,由教会完成,尤其当活尸不是一只而是一群时。收尸人的工作就不是清理活尸,它们根本没必要去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于是当阿尔博特第一次直面古建筑时,他头一次明白了其中所蕴含的危险与不确定性。他几乎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甚至连该走哪儿,怎么下脚都含糊不清。他一次次试探一次次陷入危险,终于他放弃了。费尔明娜清楚晓得哪儿有危险,他却只是个白痴一直不断陷入危险。
位置交换让阿尔博特好受了许多,他跟在费尔明娜身后,这让向上的路途简单了许多。他只要负责对付从黑暗中出现的活尸,对付也不知道从哪儿射来的暗箭。他守护着费尔明娜,无条件地相信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那么做,就像是无数次经验所带来的一种信任,就算说那次其实是他们第一次真正合作。一个燃烧中的瓶子,从高处抛来,那是他们的必经之路,只有去到了城墙顶上才能进入城墙内部。阿尔博特想要反击,可他不会射箭。他已经从一个活尸那里抢来了弓与箭,但他在这方面的天赋甚至都不如活尸。阿尔博特心急如焚,看那火焰不断点燃木头,它知道再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完蛋了。他试着冲刺,可刚跑木头就塌了。他又试着换条路,可哪儿还有路。他已经没有办法了,就快要放弃了,他拉住费尔明娜的手,正想要逃走,他就见一道雷光落在活尸头上。活尸疼得挣扎,很快就没了动静。他从不知费尔明娜的奇迹能够伤人,他甚至不知道任何奇迹可以伤人。他看她,又看活尸,他有很多疑惑,但一句都没有问。她没有举起法杖,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拉着阿尔博特就往前走去。后来他有许多问题都没有问,问了也没用,知道了也不明白。他只是个剑士,他怎么会明白奇迹,明白魔法,他甚至都不够聪明到可以张弓射箭。他只是在城墙内一次休息的空隙听费尔明娜说起,撰有奇迹的圣典散落在世界各地。她想要阅读它们想要理解它们,想要知道世上所有奇迹,然后施展它们。它们以盲文而写,以音符而撰,像是乐谱却又不是乐谱。她曾经读过一本,那是一本关于古龙奇迹,栖息于山巅的古龙向陨石发起挑战,它曾在一个雨夜起飞,又坠落于一个满是星辰的白昼。阿尔博特当然答应了,他没理由拒绝,甚至说他很高兴费尔明娜提及了这事儿,因为他以前就擅长寻宝,甚至曾找到过一本盲文圣典,可惜他后来把它卖了。卖给了一个魔法师,他带这个大帽子,拿着个法杖,就像所有魔法师一样讨人厌。他给了阿尔博特好大一笔钱,他当然没理由拒绝。但他费尔明娜向他提及圣典时他却后悔了。他坐在篝火旁,凝视着火焰,很快他再也坐不住了。他说。“走吧。”
城墙上看天空比平时看上去更低,好似伸手就可以触摸。阿尔博特刚刚杀死一只活尸就有另外一只围堵上来,它们都穿士兵的衣服,有些拿着盾,有些拿着矛。它们都死了很久了,有些连抬手都难。腐烂的气味在那儿比哪都浓烈,从一开始就追随将军的士兵本该是王国最优秀的战士,但在多年的等待中连他们也只能拿着武器勉强作战。那很难不让人怀疑,为将军带来荣誉的或许另有其人。
活尸清理地差不多了,城墙也终于稍稍安静。天空还是一片死灰,偶尔落雪,好似在延缓腐烂。有个骑士装扮的活尸走了出来,铠甲看上去不厚里头人已经腐烂了。它举起剑,朝阿尔博特袭来。那并不算偷袭,绝对不算,它就像所有骑士一样,行礼,发誓,然后进攻。若不是那铠甲依旧散发着酸涩的腐臭,阿尔博特都快把他当做一个活人了。三流剑士阿尔博特,很少与人正面搏斗。在战斗中比起正面较量他更擅长使一些小花招。那些都是收尸人惯用的招式,他们可不像授勋过的骑士懂得那些贵族礼仪。他们懂得的只有在战斗中获得最高利益。阿尔博特先是拨开骑士的剑,然后一脚踹开了他的盾牌。活尸骑士很快失去了平衡,向后倒去。这时阿尔博特一剑插进了倒地骑士的胸膛。可那并不足以杀死骑士,他也清楚。就算他的剑已经将盔甲上的家族徽章给刺穿了,那也不足以杀死那位,或许曾经勇敢过的骑士。他一脚踢开了骑士的剑,等一道落雷降临才终于放心。那还是他与费尔明娜第一次协同战斗,此前都是他来杀,费尔明娜来料理后事,唯独这一次是他们一起。他向着费尔明娜点头,尔后盯上了那骑士所持的金属盾牌。盾牌上的徽章属于罗热尔家族,那是一个被遗忘的家族,在百年之前的战争中失去了领土,从此一蹶不振。没落之后老子爵额我略四世便发配其后人混迹于各个战团之中,寻求家族复兴,可时至今日,罗热尔家族的名声依旧只在部分地区,小范围流传。望着那盾,最终阿尔博特也没有将它拿起,他明白一个家族的兴衰与他没有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