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es, indeed. 他叫做树。起初那儿什么都没有,连世界这个概念都没有。正是在那一片“无”中有一棵树。它比世界要年长,比永恒要永恒。它通过两条河的滋润而生长。一条是黑河,一条是白河。黑河有着得天独厚的腥臭,浑浊,它令人作恶,同时神秘莫测。白河从支流穿过黑河,比起它,它是那么干净清澈,水汽氤氲。谁也不知那两条河从何而来,到哪儿去。或许在一切开始之前,它们就流淌,又或许是树要他们那么做,于是它们便穿过大地。这事儿谁也说不清,连树自个儿都说不清。树一直把自己当做太古,从它以前,什么都没有。很显然树也总是撒谎。
还是说回树吧,树一开始也不会思考。是后来才逐渐明白的,当然,那是一段被遗忘的时光更是没有什么文献记载,所以具体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树自己知道。不过树那时还年轻,在黑河与白河的养分之下,树很快就到了青年。青年树学到了生命,同时也理解了死亡。情感正是在那时爆发的,生命与死亡让树感受到了太多太多。它在两条河一次次的流淌中,领悟了其中最为突出的情感,孤独。一开始那只是黑河的谗言,它浮在树旁,悄悄地讲。后来树便相信了。树不是刻意去听,而是事实就发生在它的身边。他渴望有人听听他的愿望,渴望黑河告诉他世界的真相。但黑河生性乖僻,恶劣的性格使得它享受树的焦虑与惶恐。于是白河告诉树,生长吧,长出枝叶,结出果实。呼唤来动物与生命,尔后他便不会孤独。它说得骄傲,蓬勃,好似演说一般。但树不相信白河,白河的虚伪让树一次次感到恶心。他更信黑河,因为黑河从不骗人,就算他真的很令人讨厌。
可树最后还是生长了,那是它一辈子唯一次听信白河。只是那一次就让他吃尽了苦头。它让枝叶越长越远,让枝头越长越高。他觉得轻松,当然那也只是一开始。因为当他回过神来,分支已经开始伸张。它呐喊着,叫那分支,快停下,不准再长了。可那分支不听偏要继续。于是他摇摆身子试着让分支脱落,可分支偏不。它就要长,就要对抗它。它长出了枝叶,与深渊对抗。就像白河与黑河一样。树早就受够了对立,很久很久以前就受够了。他听够了黑河的谗言,也听够了白河的说教。他只想要该死的两条河都闭嘴。它越是那么想,越是生气,直到它发现光明的枝叶爬上了树顶头。他喊它。“住手!给我下来啊!”
光才不管那么多,光就是要去到最高处,去到最高最高,再无人可以触及的高处。它似乎想要照耀一切,不,它一定想要照耀一切。不然它为什么那么做?树有一万个猜测都指向了光为什么不该那么做,唯独只有一个理由说明光渴望登顶。可树也害怕啊,它可不想要一切都变成光。它早就受够了贪婪的白河,现在好了,世间一切都要和它穿一条裤子了。与生俱来的恐惧让树,再也不在信任白河。它问黑河,问它该怎么办,它该如何面对被白河占领的世界。黑河起先只是狞笑,它不断发出嘿嘿的声音让树好不厌烦。但它也不是什么都不做,它给了树一个建议,说它可以滋养黑暗,就像黑河与白河总是在制衡互相一样。黑暗啊,那可是低劣的,最令人厌恶的东西啊。光最讨厌它了,恨得死去活来的。树觉得黑河说得对,但黑河向来不把话说完。黑河可不希望光死了,光要死死了它也死了。它只想要树继续挣扎,继续试着从黑白河间寻找答案。哈,黑河就喜欢看乐子,越是扭曲越是快乐。它才不会告诉树,终结光明与黑暗的方法就是放任任意一方生长。它啊,就是一条河,一条泛着臭味的河而已。
树也不知道养了多久才把黑养好,那些枝条老是病恹恹的,它们朝着地下生长,冲着深渊而去。它们老是病死,病死了之后又长新的。一开始是几根,后来是几十根,最后几百根。它们就着死去的枝条生长后死去,循环往复。终于它活了下来。它到底是怎么活的,树也弄不明白,它只觉得黑很古怪,和黑河一样古怪。它盯着暗,凝视着深渊,然后他听见了声音。“是古龙!是神明!是巨人!是精灵!是美好!”它们盘旋,嬉戏,互相打闹。树觉得孤独在消失,是喜悦,它感受到了喜悦。从生命诞生以来,第一次,树感到了喜悦。那份喜悦让他忘记了黑,它就快要感谢光,感谢白河,感谢驱散了孤独的朋友们。然后它反悔了,它可不打算感谢白河,不打算感谢那些个生物或者什么。它差点被骗了,就差一点点就被骗了。什么古龙,精灵,神明,美好的。这些都是一场骗局,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该死的白河就想要它得到满足,它想要满足它的一切,这样树就再也不会孤独了。该死,树那么想,它明明已经爱上了孤独,现在居然想要夺走它。真该死,树那么想。它想要灭绝光明,灭绝那些该死的生物们。它凝视上空,望着盘旋的巨龙,在它来得及动手之前巨龙就跌落了深渊。树很惊讶,是什么让巨龙倒地,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它问自己。它看向深渊,看向那因为干枯而瘦弱干瘪的果实。那是黑的枝条,它在深渊之中生长,看上去摇摇欲坠。
“人!矮人!蛇!还有痛苦。”黑的诞生彻底出乎了树的预料,它从未想过它会如此,从未渴望也从未想过黑也是如此。它诅咒黑河,诅咒它破坏了它最后的美好。可很快它又赞美黑河,多亏了黑河它才有了对抗光的本领。它觉得太好了,又觉得太糟了。这下光与暗谁都离不开谁了,树上一切都会被他们占领。然树自己就会变得什么都不是。树伤心啊,它哭不出来,因为它只是颗树。树愉悦啊,它笑不出来,因为它只是颗树。树的嘲讽,换来了光与黑的合作,它们渴望这些太久了。无法死去的光与总在死的黑,它们简直天生一对。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唯独树忽略了这些。它不过是个自私的爱哭鬼,只管自己悲哀,忘却了所有它所应该关注之事。于是,在光与黑达成协议,携手走向未来时。树只记得,创造更多分支。这其中有些是具有生命的,有些则只是概念。日月星辰,飞鸟走兽。世界在一次次膨胀中变得充裕,一次次燃烧过后的火焰诞生了伟大与衰败。树是伟大的,这毋庸置疑。只有黑河白河可以质疑书,可它们也不会那么做。它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它们只是两条河,两条不对付的河而已。
有一天树终于到了壮年,它不再踌躇满志,不再觉得孤独是它唯一剩下的玩意儿。它认真看向已经长满叶片的枝头,看向已经苍天的光,与望不到头的黑。它飞了起来。这不是说树真的菜飞了起来,而是说树的意志飞了起来。没有植物可以在少了土壤与水的地方生存,连树也不行。所以树从来没有真的飞过,而是后人为了营造树的奇迹而那么描写的。反正当树意识到了枝叶间的和睦时,它再也坐不住了。黑河与白河的呢喃已经听不见了,它们被那些声音所取缔,已经消散在了世界之中。树很兴奋,那是它第一次感觉到了耳朵清净。它第一次认为,它就是老大,它也该为它的人生做主了。于是它怀揣着兴奋,就像多年以前。它伸展枝叶,期待着一次仅仅属于它所能赋予的奇迹。它望着那个方向,望着那个直直生长的枝条。它期待着,盼望着,在内心祈祷,不要在有光与黑了。它受够了纷争,受够了对峙,它只想要和平。很快它又想了想。不对,它不要和平,它不要不是奇迹的枝条,不要已经厌烦了鸟兽。它要一次奇迹,就要奇迹,其余的都不要。它要属于它的奇迹。它祈祷啊,虽然它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做,它只是从黑与光的某些生命中学会了祈祷,但为什么要祈祷?它也不知道,神明都是它创造的,它就是神明的神明。反正它就是在祈祷,像一只动物一样祈祷。它看见,枝条盘旋,看见枝条不再往前,它说。
“这是什么!这不是我想要的。”
枝条转过脑袋告诉树,它说。“不,这一直就是你想要的,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树很惊讶。“你为什么会说话。”
枝条说。“因为,我就是你最想要的混沌啊!”
树觉得很好笑,太好笑了,它笑死了。混沌是个什么啊,既不是生命,也不是概念。简直就是一切之外的一切,树笑死了。它做到了,的确做到了。它创造了个奇迹。就像一开始黑河与白河一样创造了奇迹。它问混沌,你有什么计划。
混沌回答,“什么都没有。”它顿了顿。“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
树弄不懂混沌于是它向上看去,它发现枝头在燃烧。贪婪,烧起来了。树从来没见过那场景,只觉得那太美了。混沌那时候说。“嘿嘿,树啊,树啊。你一定很享受吧,因为马上我就要结果子了,结出你这一辈见过,最骄傲,最甜蜜,最让人欲罢不能的果子了。你兴奋吧,一定很兴奋吧,马上你就要见证,见证你所创造过的最大的奇迹。”
树还没来得及思考,战争就来了。它略过上空,拂过深渊,停滞在中间。是混沌!混沌!混沌促成了美妙的战争。是混沌,混沌给了光棍棒。是混沌,是混沌给了黑石头。古龙死在了树杈上,生命死在了枝叶间,蛇爬上了高处被太阳晒死,人还没来得及呐喊就跌入了深渊。树开始后悔了,那不是他想要的,它不想要那样的奇迹,它不要混沌,想要把它丢掉,就像当初想要把光与黑都丢掉一样。可他做不到,也像是当初一样做不到。它已经什么都丢不掉了,树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它就像是白河与黑河一样被抛弃在外,再也无法干涉已经成年的孩子。它已经,已经不属于它自己了。树累了,想要休息,它问白河,又问黑河。它们就像很多年前一样,一点也没变过。可树已经变了,树再也不是那个树了,它受够了纷争,受够了对立,受够了互相伤害。它受够了,说不完的话,和死不完的人。它向一个人托梦,又向一个神诉说。古龙也听到了,巨人也知道了,连蛇与时间都明白了。唯独混沌依旧。它永远不可能听从树的劝阻,就像树永远不可能听从河的谗言。于是树偷偷在暗处使了坏处,它受够了这些枝叶了,想着干脆全毁了算了。这一次它没有找黑河商量,也没有告诉白河,混沌,光,黑,蛇......除了人。它选了人也不是因为什么,只是人死得太快了,死得快就没人相信,正因为他们生命的短暂所以它们不会背叛。又或者说正因为他们的短暂,所以他们总是在背叛,甚至偷情。树早就受够了那些正派分子了,它宁可和坏人同流合污也不想再遇见一次混沌。于是他告诉人,告诉这个它最讨厌,最不喜欢的种族。去偷走混沌吧,把混沌的果实据为己有。有了它就不怕神,不怕古龙,不怕巨人,甚至不怕死亡了。
人起初也不信,直到神的使者说想要达成为了和平而拟一条协议,它告诉人。其他的生物都已经同意了,就差你们了,人这时候才恍然大悟,那树说得是对的。于是人签了协议,当然那可是谎话连篇的协议。他们可从没放弃过混沌,别看人是那么弱小,它们的欲望可以说是仅次于蛇。但蛇可是连手都没有的种族,它们不具备竞争力,它们太可悲了。可悲到家了,只能靠蛊惑他人,苟延残喘,最后从哪儿来到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