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聂耳城面对终极命运时,它早已是风中残烛。破败的街道,绵延于房屋之间。那些曾经辉煌过的,闪耀过的,散发熠熠光辉的,如今都已是末年。太阳无法穿过厚厚的云彩与火山灰,那让黎明变成了假象,永世无法降落。光再也不来了,想来也来不了了。它被拒之门外,被城墙挡住,饥饿是光所研究的,但现在光自己也饿上了肚子。它是死是活,它自己都不自知。不过光的事儿,城里人自有办法。就像无数次战争与灾难所降临过的地聂耳城一样,它总有办法。总归是有办法。

城边有一间小屋,被腐败侵蚀过的它已经失去了主人。阿尔博特与费尔明娜来得正好,当他们旅行至那儿时,正愁没地儿落脚。他们可不住城里,永远别想,那儿全是暴徒与疯子,它们想要了每一个人的性命。这都多亏了多年以前就疯了的城主。他那肥大又骇人的宠物老鼠把瘟疫传得到处都是,居民那是逃地逃死的死,当阿尔博特觉得该去把城主抓回去履行职责时,城里已经只剩下了危险与疯狂。阿尔博特没少怀疑过自己,他在擦着伤痕累累的铠甲,打磨着满是缺口的长剑。他也累了,或者说他早就累了,时间已经剩下不多了。他知道,那是对于世界,对于他自己对于一切都要结束了。他望着窗子,外头的天被染成了灰色,还泛着片片鲜红。那是火山灰的功劳,他该去哪,该做什么,他一律不知,唯有那份与生俱来的使命,告诉他,他必须继续前进。

费尔明娜是阿尔博特的伙伴,她摆弄着枝条,抖动着双脚。她的长裙布满了灰尘,一双鞋子早就磨平了鞋底。她有一把法杖,只剩下暗淡的光。木头上有一块地方被摸得光滑,其余的部分,又像是被白蚁蛀过。费尔明娜什么都看不见,又好似什么都看得见。她嗅了嗅空气,火山的气味像是掺了硫磺的山火。它看向远方,那儿她只见黑暗。她当然什么都看不见,她瞎了,两只眼睛都瞎了。其实,她也不是想要从中参透什么,只是不愿意面对阿尔博特,不愿意看向未来与希望。是啊,她也想要逃避,逃到一处还有希望的地方。或许重新开始,或许自杀,谁知道呢。

早在两年前费尔明娜与阿尔伯特就认识了。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在一个由流浪者组成的聚落中,费尔明娜与阿尔博特在一个商队前看上了同一件遗物。阿尔博特是一位收尸人,他为那些在使命中失败的人收拾残局,有时候也需要解决一些失去理智的麻烦。那不是一项光彩的事业,与死者与疯子接触多了,就会与他们越来越接近。即使说阿尔博特有着一副相较英俊的脸,但那双眼睛里近乎永恒的阴郁总是让人不敢靠近。

费尔明娜则恰恰相反,她是一位神官。她受爱戴,受尊重。她为那些死人祈福,为活人祈祷。她为迷途之人人指点方向。为痛苦之人摆脱痛苦。她热爱那份工作,热爱奉献,她相信信仰的高贵,相信救赎定会存在于时间某处。她坚信无比,秉承着绝对虔诚,无二意的信仰,即便那信仰让她献上了双眼。

说回遗物,那原本是一位老妇人留给子孙的戒指,可在转交过程中出了意外。她的孙子在三十年前就死于一场叛乱,他被吊死在了村外,与其他三十位叛乱者一起直至彻底腐烂。老妇人并不愿意相信孙子已经去世,于是她在余下的二十年中不断写信。信大致有三百封,每一封都精心撰写。数量多到可以填满大半个卧室。可即便如此,老妇人从来没收到过来信。他们要么被退回,要么因为别的原因无法被寄出。这给了她信心,只要信还没有寄到,那就不可能收到回信。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在第三百零一封信,这是她二十年来第一次成功将信寄出,并在第二天上午收到回信。回信的措辞与那位死去的孙子极其相近,这又一次让老妇人燃起了希望。她将过去的三百封信一一寄出,又被很快回绝。没有人知道那份回信是怎么回事儿,比起奇迹人们更愿意相信,那是寄信的人不愿意其烦为安抚老人而刻意为之。甚者,有人说是有卑贱之人谗妄老妇人家中财产而刻意为之。毕竟那时候老妇人已经很老了,没人知道她还能活十年。那之后老妇人并没有停止书信,反倒是愈加狂热。她反复在信中写下使命,命运,以及遗愿等字眼。是个人都知道她想要什么,她快要死了,或者说快要失去灵魂了。她希望有个人可以拯救她,她的孙子。失去灵魂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它甚至比死都要可怕。

没能说得清楚那是什么样的感受,即使成天与灵魂打交道的费尔明娜还有阿尔博特都弄不清楚,他们只能从只言片语与观察中做出推断。而越是推断,那就越让人感到恐惧。的确,看着自己身体一点点腐烂,却无能为力非常可怕。率先到来的是疯狂,失去理智的躯体回荡某处。然后是腐烂,血肉开始模糊身体开始凋零。最终是硬化,当躯体不再腐烂时,会变得僵硬,像颗树一样。世界便是如此,无人可以改变,生命令人费解同时也招人向往。即使最终某种程度上的死亡都会降临,但这个过程很长,长到令人费解。长到每一个都有足够时间完成他们诞生之初的那份使命。老妇人最终也没能将遗物交给孙子,这根本不可能,那些匪夷所思的信件更是胡闹。他已经死了,盖棺定论了。到底是谁的恶作剧没人知道。

当老妇人襕衫走出家门,阿尔博特刚好收到消息。他像是面对所有尸体一样杀死了老妇人。那不是个什么美好的场面,当长剑刺入老妇人那干瘪的身体是,连血液都不舍得流出。阿尔博特早对这样的场面无动于衷,当他下定决心成为一个收尸人时,他最先学会的就是不去怜悯。如果这么看来阿尔博特毫无疑问是一个极其优秀的收尸人,不去多想,不去怀念。拿完了钱就会去下一单,循环往复。至于那戒指,那不过是一种酬劳。所有收尸人都是这样,阿尔博特也不例外,那些永远无法转交的遗物,最终只会落在他们手上。这是收尸人间不成文的规定,无论多么资深的收尸人都不会吝啬这一点酬劳。

然而欺骗也不过是一种普遍的行为,阿尔博特很快就在一个商贩对戒指的鉴定中被骗走了戒指。对于奇迹与法术一窍不通的他只能依靠他人去做这些。这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劣势,缺乏天赋并不可怕,而是在后天的学习中发现彻底与法术无缘。不过这些对于阿尔博特来说算不上真正的麻烦,对付那些贪得无厌的商人,阿尔博特一直有着自己的办法。一位商人曾试图以两千假币骗取阿尔博特的长剑,那时候阿尔博特才初出茅庐。刚刚成为收尸人的他并不清楚流浪者商人的险恶,他差点就把他卖了。好在商人上扬的嘴角让他起了疑心,当他发现那些金币是假币之后,他毫不犹豫的砍下了商人的一根手指。那痛苦的惨叫,传遍大街小巷。这也让阿尔博特在之后的人生中少了很多麻烦。

可阿尔博特不可能永远高明,在他将那枚戒指以五十金币交给一位法师做鉴定后,它便不知去向。法师在那天晚上死于一伙强盗,那伙强盗明显有备而来。他们割开了法师的喉咙,又砸烂了他的法杖。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当阿尔博特意识到事情发生时,什么都太迟了。散发恶臭的屋子,剩下的只有被吊在半空的腐朽尸体。看着那死去已久的法师,阿尔博特只好叹叹气,然后关上门。这同样是作为收尸人的规矩,不收拾没有被委托的尸体。等到阿尔博特再一次见到那枚戒指时,它已经又一次流落到了流浪者商人手中。而这一次他没能把它追回来。

费尔明娜成为祭司时年仅十六岁,她与所有少女一样有在眼睛里都有着令人陶醉的清澈。她有着一头长发,虽然那是象征死亡的白发,但没有人会为它感到不妥。那是因为她有着超越任何人对于生命的热诚。她从未恐惧死亡,甚至反驳死亡。恰恰相反,正是这种对于生命的热诚,让她有勇气拥抱死亡。她坚信每一段生命都是伟大的旅程,无论那使命是否被完成,都一样。费尔明娜无疑是个出色的祭司,在她那不算长的任期中,她拯救了一次礼拜,完成了两次奇迹,又在风雨中让教堂不被砸毁。可她越是出色越是迎来嫉妒,这让她总是拿到最差的工作。她几乎每次都要去到最偏远的地区,而她对这此毫无怨言。正是在那些支离破碎的边境她见识到了世界,也认识到了自我。她越是接触苦难,越是理解苦难。

有一次她在一个采矿村中目击了一场矿难,黑漆漆的矿井里一直有人被抬出来。那些人无一例外都被炭给染黑了,全身上下,从脚到脑袋无一处是干净的。就连伤口都被染黑了,她急忙施救,可那根本不够。即将逝去的人开始攻击那些活着的人,活着的人无奈只能将他们彻底杀死。那一天她是她这辈子最煎熬的一天,她看着血从教堂,一路流到街上,又从街上流到河里。那些死去的人,都快要和煤炭融为一体了。入夜后才最可怕,惨叫声与悲鸣时强时弱,很多人都没能熬过来。那些活着的也无法入睡,那是她第一次认识到残忍。那如同诅咒一般的,生命让所有人都必须被他人终结。她害怕极了,那是她第一次不敢直面死亡。她蜷缩在被子里,连村民的督促也没有用。她那引以为傲的超度在那一刻成了累赘,她想要逃,想要躲起来。可那不行,只有她可以终结这场闹剧。至于那些没有回到地面的人。等矿井重新被打开,那些变成行尸走肉的矿工也快要腐烂了。

那一次是她最后一次回到教堂,她让教会中最讨厌她的祭司戳瞎她的双眼,就连他都觉得她疯了。她说她已经受够了这个世界的表象了,这双眼睛让她什么都看不见。即使看见了也只有痛苦,如果永远闭上了就再也不用担心这些了,她可以一心沉溺在奇迹中。这样才可以看见真正的预言,唯有这样才能绝对坚定的保持虔诚。那位祭司没有答应她,任何人都不会。他警告她那是一种对于神的亵渎,在如果她这么做了,那就会被教会赶出去。教会信仰的生命,任何对身体的亵渎都是对生命的不忠。而费尔明娜早就看透了这些,她比任何人都要知晓神明,更清楚教义。生命与身体并不挂钩,她早就看透了,那些缺陷有时反而会带来无与伦比的伟大。

祭司们的背叛没能阻挡费尔明娜,当她在教堂地下室中,燃起火焰时就注定了她将被驱逐的命运。当滚烫的白银入她的眼眶时,她在痛苦中看到了树。那神圣的,无法被形容的伟大,让她终生难忘。只是一瞬间的凝视就使她有了收获。是眼睛在欺骗人类,是眼睛蒙蔽了他们。闭上眼,凝视原初,凝视奇迹。这一切是那么显而易见,却几乎没有人发现。懊恼与愤怒几乎超越了痛苦,她不敢相信当问题已是如此显而易见却无人试图解答。于是她让白银肆意摧毁她,惨叫与疼痛让圣象都为之哀悼。可她不在乎,越是如此那景象越是清晰。他那时候离树就差一点了,只要伸出手就可以触碰到了,可身体却在那一刻背叛了她。她陷入了昏厥,没有人能够忍受银水的灼烧。就连最强壮的人都不行,她整整睡了三天三夜。她做了很多梦,非常多,有些她确信是梦,有些则不然。她来到一座雪山,穿过了一处溪流,最后停在了一颗松树前。有人死去了,又复活了,火焰燃烧了又很快熄灭。画面扭曲随后重塑,她仿佛踩在一块没有形态的棉花糖上,只是一个脚步就足矣改变世界。

然后她醒了,求生欲最终唤起了那虚弱的身体,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活下来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当她拖着早已破损的身体离开地下室时,她那金色的头发已经全部白了。教会的人都以为她疯了,宣称那是一种神秘力量蛊惑了她。那是对神明的亵渎,对教义的亵渎。他们将她驱逐,而那极其无知。这对于他们来说根本没有好处,甚至将在未来彻底毁灭他们。他们终将意识到,他们所信仰的神明,根本不会怜悯。

无论如何,当费尔明娜的身体恢复健康时,她已经失去了双眼。可她并不后悔,这她对一切都有了更深的认知。她几乎可以在瞬间看穿一个人的皮囊,闭上了眼反而更加清晰。燃烧灵魂的火焰,可能旺盛也可能衰竭,这幅场景指在她喝了整整一瓶茴香酒后才看到过。而那一次她吐了一整个晚上。

等她离开疗养院,雪花已经开始飘落。从那之后她依旧没有放弃信仰,反而她更加坚决了。她成为了超越信徒的朝圣者,成为了最虔诚,最伟大的牧师。于是她周游世界,为人祈福。当然这之中同样有代价,有些人付不起,她就随便收点遗物。她的工作几乎可以被称作伟大,可她还是被骗了。那是一次为流浪者做得祈福,她知道灵魂的火焰还在燃烧。她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直到那枚从一位死者那收来的戒指不翼而飞时,她才意识到她上当了。然而,无论是费尔明娜还是阿尔博特,他们都不会知道。在完成那最终使命的旅途中的第二年,他们会等在地聂耳城中的一间破屋中思考。那神圣的,诞生于,一切之处的使命,是否真的存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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