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来的时候,竟已经是半晌午了。看着奢华的房间,整个人还有些懵,一度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梦里自己是个又穷又怂的堂倌儿……
梦醒了,梦也碎了。
原来自己真的只是一个又穷又怂的堂倌儿。
唉,都说人生如梦,显然是扯淡。
谁做的梦会一直不痛快还醒不过来呢?
张京哲抹一把脸,揉着还有些沉的脑袋走出房间,抬眼看到了不远处的凉亭下正在喝茶闲聊的沈贺与沈辞,便也没有多想,径直走了过去。
此时,沈辞想起了黄公子今日临走时的话,说道:“大哥,我觉得黄杰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力争做个人间清醒的黄公子黄杰提出了一个有些特别的看法。他认为自己这帮人是“先入为主”了。也就是说,他们首先认定了张京哲不简单,所以再观张京哲的任何言行,便都会觉得暗藏深意了。
沈贺回想着黄杰的话,沉吟片刻,笑道:“或有此因。不过,太祖有言‘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愚以为,我们假设张京哲身份不简单,发现疑点之后一一求证。此般做法,也是没错的。”
沈辞了解大哥的脾气,当下也不再劝,苦笑道:“都是闲的。”
“哈,闲着也是闲着,便当是找个乐子吧。”沈贺自嘲了一句,又道:“黄杰那小子,我了解的。他呀,好奇心比我重。便是你,对那张京哲的身份背景,敢说一点儿也不好奇吗?”
沈辞有些讪讪。
她不得不承认,关于“一个人间绝色的黑灵竟然看上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堂倌儿”这件事,她当然也是好奇的。想了想,笑道:“行吧,等大哥查清了真相,告知我一声。”
“哈哈,当然。”
“对了。”沈辞柳眉微蹙,“大哥,那腾冲腾公子……你帮我劝一劝啊。”想到腾冲看着自己时那火辣辣的眼神,沈辞就浑身不自在。尤其是昨日,那家伙喝多了之后,竟然跟自己说了些“爱慕”的话,着实让沈辞头皮发麻。
沈贺道:“我劝了,他不听。唉,二弟……二妹啊,腾冲挺好的,你何不认真考虑一下呢?如他这般不在意‘夺阳’的男子,怕是不好找啊。”
“不好找就不找!我也没想过要找!”沈辞陡然红了脸,语气也有些冲,话说的更“歹毒”了一些。“大哥既然觉得他好,便也得患失阳症,变作了女子嫁与他吧。”
“你这话说的!”沈贺翻了翻眼睛,换做是以前,他定是要跟沈辞理论一番不可。但此时,他却轻易的消了气。毕竟,身为男子,跟一个女子斗嘴,可是不像话。一转眼,看到了正朝着这边走来的张京哲。他随即起身,笑着喊道:“张贤弟,你睡醒啦。”
张京哲走到近前,拱手道:“沈大公子好,沈二……公子好。”他不知道继续称呼沈辞“公子”是否合适,转念想到似乎也有“女公子”的叫法,便也释然。
“来,贤弟,坐下喝杯茶。”沈贺笑道。
“不敢再行叨扰。”张京哲说道:“还得回去上工,这便要告辞了。”他不太明白沈贺几人为何如此厚待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厚待,让张京哲心中不安。能攀上高枝固然极好,但他还是觉得回听风楼里踏踏实实赚钱最是稳妥。谢绝了沈贺的挽留,张京哲离开沈府,回了听风楼。
又迟到了。
马钱没有训斥张京哲,反而笑着关心他,说看他精神不佳,要不要回家休息。之前马钱如此客套,张京哲还十分受用,但此时此刻,他却更喜欢马钱之前那种桀骜不驯的态度。
他知道,马钱对自己的态度转变,是因为沈贺厚待了自己。沈贺那一口一个“张贤弟”,让包括马钱在内的听风楼众人误以为自己跟沈贺交情匪浅。
对于沈贺的态度,张京哲是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自己“抢”了他喜欢的女子吗?
有句话叫“爱屋及乌”。难道沈贺是因为爱慕白月光,所以便连带着白月光的男人也爱慕上了?这么想纯属扯淡,可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张京哲还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总不能是因为自己的人格魅力足够强大,让沈贺生出了结交的兴趣吧?
这话说出来,张京哲自己都不信。
虽然不明原因,但张京哲的内心深处或许还有一些难以压抑的得意和期待吧。得意于自己的身价像是提升了不少,期待着将来那些贵公子能给予自己很大的提携——比如黄杰能不能帮自己在县衙里谋个差事。那样的话,自己也就一跃而变成了人人羡慕的吃皇粮的体面人。又或者被沈贺随便送个铺面做生意,慢慢的积少成多,最终取代沈家,成为了云城首富……
张京哲发现,臆想就好比男女之间的那种事,事后便是无尽的疲惫,以及很强烈的无力感。回想沈府的奢华,贵公子们的优雅,以及贵公子们聊及的那些各种高端的话题,都让张京哲有种遥不可及的感觉。也许,终自己一生,都无法过上那样的奢华的生活吧。
晚上回家的时候,张京哲打包了客人不要的半只烤鸭——想到白月光贤惠的在家给自己洗衣做饭捏肩捶腿,自己却在外面花天酒地一夜未归,心中便有一分愧疚。半只烤鸭,或多或少能让自己心中的愧疚少一些。
端着补汤喝上一口,再看对面正在吃烤鸭的白月光,张京哲心下感慨。他本以为白月光会嫌弃烤鸭是客人吃剩的,甚至因此而瞧不起自己。抱着一丝期待心思,张京哲说道:“有时候啊,真怀疑你是不是真的爱上了我。”
白月光没有接话茬,反而笑道:“夫君上回说的那个姓徐的人,是青州府的徐家人吧?”
张京哲眼神中闪过一抹失望,也跟着笑笑,回道:“是啊,叫徐十三的,你得罪过他吗?”
白月光摇头,“没有。我不认识他,只是认出了他的剑法。”抹一下嘴角的油脂,白月光继续说道:“徐十三?这名字……应该是徐九的弟弟。”
“徐九?”
“嗯。”白月光说道:“被我杀了。”
“……”
“昨晚没敢轻易动用煞气,不然的话,那徐十三的死尸应该已经僵硬了。”白月光叹道:“徐家的势力不小,不到万不得已,没必要招惹他们。”说罢,看向张京哲,笑吟吟道:“夫君,你不会去找徐十三告发我吧?”
“当然不会。”张京哲很生气,“你当我是什么人了?娶个媳妇多不容易啊,我又不傻,还能害自己的媳妇吗?”说话的时候,他的脚趾抠着地,似是随时要撒丫子逃命似的。他很是心虚,因为就在刚才,他还真的想过借徐十三的刀来杀掉白月光——最终会不会真的这么干,不好说,但确实真的有这么想过。
“夫君,有银钱吗?”
张京哲迟疑了一下,摸出一些碎银,“够吗?”
“下次带回来点儿酒吧。”白月光收了碎银,继续吃烤鸭。“有点儿想喝酒了。”
张京哲挑了一下嘴角,说道:“算了吧,你的酒品太差了。”
白月光给了张京哲一个妩媚的白眼,颇有些挑逗意味的说道:“夫君,你知道吗?酒品差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什么?”
“人品差。”
“呵呵,这话说的……可能很对。”
白月光咯咯的笑了一声,后仰身子,靠在椅子的靠背上,又翘起二郎腿,优哉游哉的啃着鸡腿。“在我师门内,我的人品,是最差的。”
“也不是一无是处。”张京哲说道:“好歹很有自知之明。”
白月光点头,认同道:“这倒是真的。”说罢,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而又皱起了眉头。鸡腿上的肉已经被啃光了,却还在无意识的来回裹着鸡腿骨。看她时而邪笑,时而皱眉,显然是在想着事情。
张京哲的视线不自觉的被白月光的嘴唇吸引。
沾满了油脂的红唇,在昏黄油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十分诱人。
“哼哼哼……”白月光忽然笑了起来。
张京哲感觉这笑声有点儿阴森。“你笑什么?”
“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嗯?”
“我可以让那姓腾的家伙不举嘛。”白月光笑道:“这样的话,即不会因为死了人而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也可以很好的保护沈辞的贞洁。哈哈哈!夫君,这是不是个好主意?”
主意好不好且不谈,肯定是够狠的。也不知道白月光是打算怎么下手,更不知道她打算用什么卑鄙手段,张京哲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白月光却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怕你告密”,竟是不肯说。
张京哲是在三天后的晚上知道白月光已然得逞的。
这一天,腾冲独自一人来到君子阁,一个人生无可恋似的喝闷酒,喝的酩酊大醉。出了听风楼,搂着张京哲的肩膀,腾冲口齿不清的说道:“张贤弟,你……好人……嗝儿……送我……嗝儿……”
“嗯嗯,好人。滕公子,还把你送去沈府吧?”腾冲并非云城本地人,一直在沈府暂住。
“不……不不不……”腾冲使劲摆手摇头,好像生怕张京哲看不见。“不——去沈府。”
“那去哪?”
“去……去花香楼。”腾冲脸上浮现出一抹看不出是哭是笑的表情,“花香楼的姑娘……漂亮……滕某做东,请贤弟快活一把。”没等张京哲回话,腾冲又发出一声长叹:“兄弟,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嗝儿,不对,不是无花,是无手!”说着,竟是落泪。“贤弟!我没有折花的手了呀!呜呜……折不了!不行了!”抱着张京哲,嚎啕大哭。
虽说天色已然不早,大街上也没什么人,可被一个大男人搂着哭诉“不行了”,让张京哲感觉十分别扭。但这事儿吧,是白月光造的孽。而白月光又是自己的媳妇儿。所以,张京哲感觉自己有责任和义务安抚一下腾冲。
他想把腾冲送回沈府,奈何腾冲竟然是耍起了酒疯,撒开了张京哲,发疯一般狂奔起来。
这家伙,酒品也不行啊。
张京哲无奈,只能赶紧追上。
“走!去踏青……和沈辞约好了……去踏青的……”腾冲的脑子显然是不清楚了,抱着张京哲的胳膊,叫着“沈辞”的名字,说什么“莫非这就是‘夺阳’之故?”
张京哲良心不安,叹一口气,陪着腾冲出城踏青。
酒劲儿越来越上头,腾冲终于醉倒,仰躺在草地上,呼呼的睡。张京哲这才背起腾冲,把他送到了沈府。此时,夜已深。张京哲心情不佳的走在路上,竟是忍不住叹气。
“夫君因何叹气?”一个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张京哲惊了一下,回头看到了白月光。他发现白月光竟然好似鬼魅一般,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竟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察觉到。
白月光走上前,挽住了张京哲的手臂。“可怜那腾冲吗?”
“是啊。”张京哲说道:“你就放过他吧,怪可怜的。”
“夫君如此心疼他?”白月光眯着眼睛,一脸阴邪的笑着,“莫不是夫君喜欢男子?”
张京哲冷哼一声,道:“别胡扯了。”说罢,有些厌烦的一把将白月光甩开。谁知力气太大,手背竟是打在了白月光的脸上。啪的一声,像是扇了她一巴掌。
张京哲心里咯噔了一下,愣在当场。
白月光也是一脸错愕的站在原地,抬手捂着被张京哲扇到的脸,眉头微蹙。
张京哲吞咽口水,颤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白月光沉默不语,片刻,放下了手,道:“没事儿,走吧。”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像是没事儿。说着,她又抱住了张京哲的胳膊,拖着他回家。
张京哲的身子有些僵硬,似是生怕白月光忽然发难。
一路上,白月光都没有说话。
张京哲不知道白月光到底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在隐忍着,所以也不敢吱声,甚至走路的时候,都不敢随便迈步甩胳膊。生怕因为同手同脚或是先迈了左脚而惹得白月光发怒。
好不容易到了家,白月光给张京哲端来洗脚水,若有所思的给张京哲洗脚。
“我自己来吧。”张京哲小心翼翼的说道。
“不用。”白月光抓着张京哲的脚不撒开,发现张京哲的脚趾甲长了,还拿来剪刀,细心的修剪。“呼,好了,夫君你先休息吧,我还有点儿事情要忙。”
白月光端着张京哲的洗脚水出了卧房,又进了西屋,反手把门带上了。
西屋里一片漆黑。
作为黑灵,夜视是最基本的能力。
在她的眼中,眼前的一切便犹如白昼。
西屋的房梁上,一颗女子的头颅来回晃悠着。房间的北墙上,则钉着一个人。那人是个男子,三十来岁模样,低垂着脑袋,浑身浴血。四肢展开着,各有一枚嵌入墙缝中的钉子固定。
白月光挥了一下手,一抹煞气在男子脸上拂过。
男子悠悠醒来。
白月光笑道:“是想痛快的死掉?还是继续受罪?”
男子咬着牙,怒道:“杀了我!”
“好说,问你什么就说什么,我保证让你立刻死掉!”
“不可能!”男子愤怒的嘶吼。
也是诡异,他的声音很大,却传不到外面。
白月光讪笑,看一眼地上的水盆,笑道:“不配合的话,喂你喝洗脚水。”
男子怒视白月光,一字一句的问道:“你到底是谁?沈家待你不薄,你为何……”一句话没说完,便挨了一个大嘴巴。
白月光冷然道:“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说罢,擦拭了一下手指上的血污。“你想清楚了,不过是个护卫而已,没必要替沈家卖命的。”
男子哈哈大笑,“我便是知无不言,也会死的。不是吗?”
“唔,倒也是。”白月光笑的很甜美,“可是呢,有时候啊,死,也挺好的。”
“你到底是谁?!”男子又问。
白月光抬手拍了拍额头,似乎很头痛。“唉,你这么卑贱的身份,不配知道我是谁。”说罢,又抱怨道:“烦死了。”言毕,纤细的手指在那男子胸口点了一下。男子身上,陡然间浮现出一层黑色的煞气。
男子目眦欲裂,浑身战栗。他大张着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额头上,汗水不断的渗出来,显然是在承受极大的痛苦。他的手脚努力的想要挣脱钉子,却是做不到。伤口处,只有黑色的煞气,不见一滴血。
巨大的痛苦,没有让男子昏死过去,反而愈发清醒了。
他意识到了一种可能:也许,自己已经死了!
……
翌日。
和煦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洒在了床上。
张京哲睁开眼,看到了趴在自己胸口睡的香甜的白月光。
也不知道她是何时爬上床的。
熟睡中的白月光,看起来恬静、温柔,十分可人。
张京哲竟是不忍心吵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