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看不见了。
贪恋于那须臾的温暖,男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再度回到那里,浸溺其中——
该起床了。
他听到柔和,熟悉的呼唤在耳畔响起,一如这几十年来的每个早晨,每个午后,每个黑夜,振聋发聩。
啪嗒,啪嗒。
如同一台上了年纪的机械重又启动,男人已然迟钝的感官缓缓地激活。在听到自己身体中那些苍老的零件因磨合不佳而发出难听噪音的同时,他亦听到了某个熟悉的人正在他的周围走动。
迈步的频率,木鞋鞋底踩踏在地毯上的足音;指尖拂过书页,摩挲绸布窗帘时的细微声响……什么人在房间中什么样的地方做着什么样的事情——早就不需眼见也能明白。他从床上悠悠地坐起,而后那脚步声便逐渐贴近,一双手轻扶住他颤巍巍的身躯。
“啊,谢谢你。对不起。”
男人用沙哑的声音道出感谢的话语。气味,声音,触感……除去已然失去的视觉,一切有关她的感触,她的记忆都如初见时那般鲜明,令人怀念。
年纪大了,贪睡也很正常。快起来吧。
男人在她的搀扶下起床,然后又在仆从的服侍下剃须,沐浴,更衣。他住在一幢富丽堂皇的宫殿中,地位崇高,富可敌国,但身体却如同槁木,行将腐朽。如她所言,自从到了这个岁数,他保持清醒的时间就越来越短了。
她牵着他干枯的手,宽敞的过道上回荡着二人的脚步声。过道没有封顶,洒落而下的暖热仿佛某个天使降临,展开双翼将他怀抱。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就这么停下脚步,全身心的没入其中——
怎么了?累了的话,我们就休息一会吧。
牵着自己的那只手并不十分有力,但已经足够成为维系他继续存在的理由。他笑着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感到疲惫。
于是二人继续前行,直至一扇巨门。那扇大门发出沉重的响声慢慢打开,悠扬的圣歌咏声飘扬而至。男人听到千百人正齐声颂唱,敬神之声如海潮般厚重沉荡。
我们走吧。
即便是在这恢宏的声浪中,她的声音依旧清晰可辨。被她引导着,男人继续向前走去,登上某个阶梯。
合唱渐次止歇,由一人、一声起始,他听到一个又一个人呼喊他的名字。形单影只的召唤回荡在空间里,然后在人群之中联结成片,直至每个人都在高声地念颂他的名字,传扬他的功绩。
为了回应他们的热诚和虔敬,男人扬起嘴角,报以微笑。
他朝着哪个方向伸出如柴木般的手臂,哪个方向的便回以欢声的潮浪。曾几何时他十分眷恋这种感觉,但在几十年如一日,千万次地沐浴其中之后,他的内心早已不再为此泛起波澜。
他在洋溢着崇敬与赞美的海洋中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潮声逐渐退却,她都一直牵着他的手。
礼拜结束了,男人的工作也结束了。宽敞的厅堂中人来人往。在重复的问候与赞颂间,男人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于是她引着他从人群间穿过,在经过他们时,他听到人们也一样歌颂她的名。
他很少听到过她的回应,因此他猜想她应该一如既往地沉默以对。二人远离人群,渐行渐远。他跟着她走着,来到一处暖意氤氲的地方。
耳畔传来唧啾的鸟鸣。男人明白,这里是距离宫殿不远处的森林。目不能视的他依旧能从那馥烈的花香中知道自己的所在——那处开满了野花的林间空地。他和她一同坐在松软的草坪上,然后缓缓躺下。
她知道他想要来的地方是这里,向来如此。
想再睡一会吗?
在那处草坪上躺了良久,她问道。
不了,花香有些太浓……我们走吧。
于是二人重又起身,向着新的地方前进。
男人竖耳倾听,调动身体的感官感知一切。
这次又是哪里?对了,是潮水的声音,真正的海浪。足底的感觉变软,好像踩在沙上;身侧亦被强劲、带有潮湿气味的咸风拍打,令男人有些站得不稳。
她很自然地在一旁使劲维持住他的平衡,然后站到风来的方向为他挡住海风。听得她的衣袍在风中被吹得猎猎作响,他不禁有些担心地问她的状况。
“没事,风很暖和。”
她这么说着,没有要移开位置的打算。他苦笑着,感叹她明明年纪也不小了,却还是同从前一样固执。
他们在海滩上漫步。对于一个盲人而言,嘈杂的环境音或多或少会干扰他对环境的判断,使他的步履蹒跚艰涩。可他相信,只要有她在身边,他就不会摔倒。或者说即使摔倒,他也能千次百次地再度站起来。
这处沙滩,这条路,两个人走了很多次,很多年。他多么希望这条路永无尽头,但可惜的是,再漫长的道途也有其归处。
“我……能感觉到。”
“我就快要到那里了。”
她不语。只是一直牵着他继续走。就似顺应他心底的期望,不为这段仅有二人的旅途设置终点,不去背离二人在遥远的往昔所立下的誓言。
又走了很久,很久。男人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和脚,现实一如既往地侵蚀愿望,休止符、句号、终点、结局的临近——已然不需描绘就显露其形色,不需概括便彰显其意义。
“我们回去吧。我有些累了。”
男人对她说道。
好。
于是她便与他从来时的路归去,海潮、沙滩。走过鲜花铺成地衣的林地,倦鸟啾鸣的林间,跨越晨昏的交界,在众人的欢声中被迎回宫殿,又在温暖的炉火旁享受珍馐与美食。一切经历都譬如过往数十年间的种种,又似乎都是那些尚未来到的明日里,已然注定的未来。
但躺在床上的男人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当走的歧路,他业已行尽;在那之后平静而一成不变的天伦,他也已受用如斯。到了这个年纪,生与死,过去与未来,现实与虚幻的界限早已不是不可逾越。他不只一次地感受到,自己就站在那里,只要一动念,一抬脚便可跨越。
不要走。
别闭上眼。
留在我身边。
她不言语,但她的声音却那么地清楚,她的愿念却那么地清明。数万个日夜,她握着他的手,为推迟命中注定的告别而反复祈祷,为延缓终将到来的重逢而煞费苦心。
男人不舍得离开她。哪怕他已经那么疲惫,那么困倦。因此,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沉沉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