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作量5475天后，戴尔终于垮了。那事儿发生地理所当然， 像是早早就注定了要在那一天降临一样。他已经三天没有合眼了，工作时他觉不到累，他一直喝咖啡，一杯接着一杯，喝完了一杯就再来一杯，白天喝，晚上也喝，直到再也睁不开眼才撒手休息个那么几个小时，然后等睡醒了继续工作。他很少离开岗位，一旦离开了国家可能就乱做了一团。一份文件刚刚签署，就会有二十份新的文件突然降临。有时候他才刚刚解决完了一处叛乱，就必须处理另一处的饥荒。在没成为国王之前谁都想做国王，以为这是世上最好的工作，只要坐在那里就可以享受荣华富贵。可一旦成了国王就会发现，那可能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工作，比墓园里挖坟的人还要糟糕。他繁冗复杂，无穷无尽。一次错误就可能酿成大祸，好像全天下的人吃喝拉撒都必须仰仗你。

他曾经十八次试图摆脱这项满是繁文缛节的工作，次次都接近成功，但最终都是败给了自己与那与神俱来的责任心。他不曾知晓从何时开始，明白自己永远不可甩开这份沉重，他几乎病态般迫切需要守护这个国家，几乎病态地去爱上讨厌的工作。积劳成疾，医生是那么总结。他或许早就病了，或许从来没病。自从那王冠落在了他头上那一刻开始，那脆弱的脖颈就注定会崩溃。医生无能为力，教士无能为力，魔法无能为力，世间万物都无能为力。他们只能像是期待下一次风口一样，去期待戴尔康复。但他或许再也无法康复。

当希尔为莉亚推开房门时，戴尔正躺在床上，一言不发。他无法入睡，多年以前受过的一次剑伤，到那时还在刺痛着他的后背。他望着屋顶，望着华丽却无大用的屋顶。他恍惚间想起了童年，想起来多年以前，那时候他也像莉亚。他爱冒险，爱自由，爱一切新奇与不新奇。他不是最擅长魔法的，但他确实最拥抱它的。

曼彻斯特以前有条巷子，他与一位已经去世的朋友经常在那儿玩耍。那时候城市水道还未竣工，许多流过巷子的臭水污染着街道让许多人都得了疟疾。那时候戴尔就有所耳闻，他比多数人都更早知道疟疾的根源，也从无数次得到医生的劝阻去远离那些小巷。然而，身性不羁的戴尔不以为然。他曾经发下誓言，说他宁可死在废水之中也不愿意活在牢笼里。曼彻斯特有过一处贫民窟，由邻国难民与穷苦人家建成，起初只有寥寥几间破屋，后来逐渐壮大。当戴尔接受隆德尔的管制时，那儿已成了好些规模。

戴尔爱过贫民窟，他年轻时喜欢穿梭在那些破房子之间。有个钟表匠，他还认识，他为穷人修钟表，手艺更是及其了得。有人说他本来为贵族修钟表，后来因为战乱流落至此，就再也不为贵族修钟了。戴尔经常去那儿拜访，他穿着平民窟的衣服，打扮得更是穷困潦倒。他那死去的朋友热爱斗鸡，在为鸡而铸的八角笼中赢了些许钱财。他与戴尔拿着钱，买了个精致的邻国样式钟。那钟最后去向何方戴尔也无从得知，自从朋友得了疟疾死去之后，他便再也没见过那块让他一辈子也难忘的钟。他也想过重新置办，毕竟一块普通至极的钟表，对于一个国王来说根本算不上问题。但隆德尔在后来与邻国交恶，钟表师更是在水道修好之前，草草离世。他的棺材，穿过了，平民窟去到了郊外，戴尔就看着那棺材和送丧队伍的音乐逐渐向着夕阳走。某种哀伤，后来他说那感觉是，那并不是痛苦，更像是解脱，好似刚刚解放了一个痛苦过一辈子的灵魂一样。如释重负。

那之后不久他接过了王位，那时候他还年轻，想着大展拳脚为隆德尔做点什么。他每日奔波，一回首人就到了中年。妻子已经去世了，只剩下了两个孩子。他听着莉亚的声音，却觉得很是遥远，好像还在昨天，那个她刚刚出生的日子。她变了很多尤其是几年前的那一天之后，她像是在一夜之间长大，懂得了世间苦楚与悲喜欢离。他也曾担心过莉亚会成为一个，“贵族”家的孩子，但那些显得都是多余。他从她身上看到了从前的影子，仿佛又一次看到了那已经离去的同伴与钟表匠。他觉得日子会好起来的，他的两个孩子会接过他的衣钵，延续下隆德尔的辉煌。可他还是不甘啊，不甘那些失败，那些过往，他几乎忘记了最先的理想，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经也年轻过。

莉亚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虽然她从来没有老去过，但她知道老去是什么样的感受。她一度战胜过衰老，尤其是当他三十出头依旧怀着二十岁的冲动去挑战规则一样。可当那股热血不在，又一次回到深夜的被窝里时，他总是会想起，时间正在一秒秒流逝。他惶恐，不安，焦虑，无法入眠。他看向窗外，外头是那么车水马龙，他怎么可以休息。他不可以停下，绝对不可以。

奋勇的一生让莉亚看透了戴尔的心思。她们是一样笨拙，是一样愚蠢，所以她们总是会受困于自己，受困于一些无力感与伤感之中。于是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默默来到戴尔身边，她握着他的手，就像是多年以前那位妻子一样紧紧握着他。她们四目相对，一言不发。莉亚一条条念出今天要做什么，明天要做什么，她接下来打算做，后来打算做什么。她问戴尔想不想听。戴尔却问她为什么要说这些。

她回答。“因为时间总会不在，就算现在把一切都做好了，明天也会因为下雨或者什么其他原因而改变计划。如果说老爹你一直想着去利用好每一分每一秒，去做到最好，做到无懈可击，那最终也只会落得一个完美主义陷阱之中。爹啊，其实我们很好，威廉很好，隆德尔很好，世界也很好。虽然我们老是打来打去，抢来抢去，但到头来那也不过是一生所必须经历的一些苦难。我相信老爹你一定能理解，毕竟你和我简直一模一样。苦难是必要且不可避免的，乌托邦不存在，完美的人也不存在，您不需要去成为最好的国王，更不需要去成为最好的父亲。只要您好好生活，好好爱能爱的人，在我看来就足够了。”

她说完，戴尔也陷入了沉思。他多次想要打断但最终都不了了之。他恳求莉亚陪他再待一会儿，莉亚就坐到了床边，不久便睡着了。

“到头来你个傻丫头，一边安慰我怎么做，一边自己还不是挣扎于你口中完美主义泥潭吗？”戴尔轻哼一声。“不亏是我女儿。”

他闭上了眼，听着莉亚微弱且舒缓的鼾声，睡了长长的一个午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