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尾音被秋的号角抹杀得一干二净。它在离别之际带走了独属于夏的绿与生机,然而秋很快把世界染上萧瑟与金黄。四季更迭,明明是亘古不变的理,我却因此而感伤,也是够可笑的。

我看着叶被风抛起又抛弃,看着流云缓行再疾走,看着桌上的稿子由清晰到模糊。我掂了掂手中钢笔的分量,握紧它试图让它成为我的一部分。长时间的看稿已经让神经有些疲倦了。

教室里只有我一人,静谧裹住我使我窒息,我喜欢这种感觉。被挤压到极限后肺发疯般地渴求空气,大口大口吸气让我又有了活着的错觉。灵魂早死了,身躯不知道死了没,可能还差几年。

被世界遗弃后,各种无端可怖的念头就消影无踪了,看来我不配有社会属性。我用笔在一稿上大大地批了个钩。

与我而言,看稿是一种消遣,一种发泄,情绪可以在批评的笔尖充分涌流。一种快感,一种不好的快感,我明白,却又期待。我把锐评用委婉的纸衣稍稍包装,以期可以拥有更强的杀伤力。

“凛?今天的稿子好了吗?”宫城步入教室,氛围被打破了。我有些不悦,但没有表现出半分,语气一如既往得沉静。

“快了,稍等。”

“真是麻烦你了啊,你也太善良了。感谢你的拨冗指点。”

我无言,下笔时力道却愈发狠了,几乎要把纸划破。批完后我把它们递给宫城,困倦地揉了揉眼。

“你最近没休息好吗?”宫城接过稿子,突然问道,“你的眼袋都快挂下来了,看书看太晚了?”

我轻轻摇头。

“我没事。”我淡淡地说。宫城神情肃穆起来。

“凛。”

“怎么?”

“你知道《俄狄浦斯王》吗?”

宫城扶了扶眼镜,那是他认真谈话时的一贯作风。我十指交叉,静静地看着他,脚却不耐烦地一次次踏着地板。

“知道。”

“造成他的悲剧的,不是他的缺点而是他的优点。”他端着作文,站得挺挺的。我稍稍往后挪了挪位置,阳光在我们之间划出一道界限,如同分割阴阳。空气里浮动着灰尘,它们在阳光下闪光。窗外隐约传来沙沙声。时间的脚步为我停留。

“人不是因其缺点、而是因其优点而被拖入更大的悲剧之中的。俄狄浦斯王不是因其怠惰和愚钝、而恰恰是因其勇敢和正直才给他带来了悲剧。悲剧有时候就是这样,在烈阳衬出的阴影里诞生。善良和勤奋也是同理。”他凝视我的眼睛,字正腔圆。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就像白纸黑字般明晰。

我不想解释,多说无益。

“谢谢。”我迅速答道,颇带意味地一笑。

宫城脸颊泛起微红。“你笑起来很好看。”

希望你在临死前能想起我的笑容。我暗暗地想着,脸上依然挂着笑,示意他可以走了。那是一种不会把人带去任何地方的笑。

清净了,像坟墓一样清净了。我与寂静相拥,脚停止了骚动。我轻哼着未闻歌名的小曲,收拾东西时却发现有人给我写了封信。它在最底层的本子下潜藏许久。

我展开信。

——————

致凛:

下笔的时候我真得很迷茫很不安,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变成这样,你和我都变成了不认识的模样。但过去我都记得,我会以自己的方式去弥补去争取。

晚上睡不好的话可以吃点褪黑素。

祝安好,M·C

——————

看罢信,谜团在我的大脑里筑起了迷宫。没有署名,信息如同隐喻,不明不白的很让我恼火。我将其一把塞到包底。

“M·C”又是什么?我的契科夫?My Chekhov?不一定,毕竟M·C能表达的含义太多太多了,兴许可以列满几张纸。

我研究着字迹。算了,无论是谁写的都无所谓。

寂静突然把我推开,因为浅川来了。她如刚刚结束蛰伏的小鼠,探头探脑地摸进教室。

已经是第25次了,那就是25刀。我一直记着她放学后骚扰我的次数,打算用她的血来偿还我。

背部涌上恶寒,我对自己感到恶心。果然,人来了乱七八糟的想法就来了。团团如毛线,纠结在脑海中,或俯在耳边教唆我去犯蠢。

我冷冷注视着她,寒意似乎使她局促。她犹疑一阵,最后还是说道:

“凛,这个周五有空吗?我想和你出去走走。”

又是这个问题,还是这问题,明天也是这个问题,她已经念了25天了。而且她似乎这个周五——18号——有着某种执念,非得这天不可。

“不去。”

剧本我已倒背如流。我只是在无趣中强行榨取乐子罢了,因为我期待她被拒后的痛苦失落的神色,希望她一如铩羽之鸟。我的取乐方式比较独特,要么反省自己可笑的人生,要么观察别人的痛苦。最好是二者结合,由我创造别人的痛苦,然后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无尽的悔恨。再接着,继续,循环往复,大步走向地狱,拉着别人一起。这样一切就都毁灭在末日狂欢之中了,到时候所有人都可以解脱。我看着她的脸,阴云果然已经覆住了她的眉头。

我打了个寒颤。这种想法似乎是某个已死的家伙强加给我的。我想起他的《操纵人生》里,关于控制他人毁灭他人最后拉着他人一起狂笑着去死的桥段。或许他还在操控我,最后要我陪他去死。我极力想把这些东西甩出大脑,却无济于事。我悲哀地想着,兴致缺缺,因而没有注意到浅川的一连串问话。

“哎,你答应了?”直到听到她这一句我才回过神来。

“什么?”

“别出尔反尔啊,我刚说了,如果你不回答就是答应我了。”她脸上是俏皮的笑,那脸使我厌恶,因为我想起了低俗电影里的女郎。

我无言,唯有怒火在增长。心头积压着的即将如火山般爆发。我倏地起身,突然发现秋天比我想得要热得多。

“什么。”我不带问号地问,肌肉已经绷紧。

“我可当你答应我了——啊啊啊啊啊!”

她的话被扭曲了,始作俑者是我。凄厉连转的尾音,如同女妖的哭喊。我两手死死掐着她的喉咙,将其咚的一声按死在墙上。指尖不断发力,似乎已经陷进去了。她的喉咙里发出沙哑不清的声音,我讨厌那种声音于是加大了力道。

她的面色已不太好。可她没有反抗,四肢很安静,后面干脆连喉咙里的沙沙声也消失了。她坦然地注视着我,眼里写满解脱。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恐怕我这辈子都理解不了。阳光在她身上镀上一层鎏金,温暖的几许罩住她的半边脸。她的眉宇舒展,神色平静,好像我所做的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刹那间她恍若圣母像,我怔怔住了,手不自觉地松了,理智重新主导身体。

“对,对不起。”

四年来,我第一次道了歉。其实过去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但大家似乎碍于我身上的某种东西因而屡屡圆场,把责任推给自己,好像我就是真理,真理不会错。

浅川剧烈地呼吸着,胸膛起伏不定,但眼神依旧静如止水。她双手反撑墙壁,与我正面对视,嘴边忽地漾起一丝浅笑。悔意阵阵袭来,似乎要把意识粉碎。

“我,我……”

“没,没事。”浅川调整呼吸,抚摸着脖子边的血痕,缓缓说道:“那,那个……所以,这周五——18号,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大脑被光之洪水袭击,意识一片通透的纯白。我怀疑我的耳朵出了差错。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如同乞食的小猫,等待我的回答。左思右想之下,我答道:

“不。”我低下头。

“你不会喜欢的,和我出去。我可能会伤害你。我对刚刚的事感到抱歉。”我的声音轻飘飘的,字符与字符之间的连接极其脆弱,很快没入风中。憎恶与悔恨一波接一波冲击着我的胸膛。我为什么还活着呢。我想。这种时候我是不是应该死了。有些人在应死的时候死,有些人在想死的时候死,我应该属于前者。

“没事,我不介意。”她说。

我错愕地抬起头,正撞上她的莞尔一笑。眼角湿润了,这不对,我不能哭。于是我慌忙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它被阳光拉得很长,刚好到浅川的脚边。我深吸一口气。

“还是算了。”

我适合一个人活着,一个人死掉,最好让全世界都忘了我。我想去梦里,但梦里有幽灵,因此我无处可去,只能希冀于地狱可以给我留个位置。

我的下巴忽地被托起。浅川的脸凑得是那样近,以致于我都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温热气息。她低声说:“看这。”她一把拉开领子,锁骨边是密密麻麻的伤痕,道道分明,触目惊心。

“25道哦。”她轻语着,好似恶魔低语,“我也记着呢。”她在我耳边哈着气,我顿时毛骨悚然。

我似乎被威胁了,上一个威胁我的人还是父亲。不过他是拿刀,浅川是拿伤。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害怕惊惶,好像这伤是在我身上一样。

我有点站不住,浅川一把拉住我的衣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那是镜子。

“我……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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