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我早早把阅文任务丢给了宫城,然后随浅川一起去了神社,地点是她定的。

阳光从叶间漏下,碎成金斑。叶随风而舞,光点随叶而摇曳。光在我们身上跃动,移形换位,不时打在眼上,视线忽明忽暗。淡退的朱红与被杂草侵占的石阶,无一不显示出这里的清冷。寒意将我们包围,我加快了脚步。

穿过鸟居,根据程式洗手,走几步就听到了铃声。凄清的脆响在屋间回荡,天地显得苍凉。有几人正在参拜,几个个小孩正抓着粗麻绳摇铃。光线暗淡,偶有冷风吹过,带来魂灵的低语。

“小凛,你相信世间有神吗?”恭敬参拜后,浅川问我。我注意到她又称呼我“小凛”了。我不想说话,站着不动。但她一直轻轻摇着我的手,我只得开口。

“世上到底有什么神,或者说某种超自然力量,向来饱受争议,尤其是在日本这样的国家。战前裕仁天皇是神,战后就是麦克阿瑟了。对于很多人来说,所谓神就是一种寄托罢了。”

“反正,我是相信的。”她对我眨眨眼,“小凛也来参拜一下嘛。”

“不。”我果断拒绝。

“为什么?”

“我不想说。”

“哎,说说嘛。”

我凝视着她,半晌才开口。

“如果真有神,那它一定是个畜生。那种家伙没什么好拜的。”我故意提高声调。

浅川拉了拉我的衣服,紧张地环顾四周。“稍微注意点啊。”

目光在向我们聚焦。我听到了窃窃私语,它们如小石子般嵌入我的意识,不断摩擦。什么话呼出欲出,如决堤洪水。我冷眼扫视周遭,话语斩钉截铁。

“如果有神,有所谓的至高的造物主,那它不就是畜生么?抛开什么天照大神基督耶稣释迦摩尼,把神凝聚成一个至高力量的所有者,然后我们会发现它从不作为。我们生活在一个互相拼刺刀搅场子的世界,骨灰与血汗是它的地基,虚伪和暴力是它的主角。一个人的成功必然踩着千万人的失败,一个人的光辉后必然是如黑洞般的阴影。”

“世间充满恶意,他她它都想伤害你,无论有意无意。甚至连你自己都想伤害你自己。所以我们很痛苦,因为我们一直在被伤害,但没有谁规定你生来就得受这苦——除了神。悲伤溢出肉体,苦难染指地平线,恶意充斥人世,我们的苦难道还不够多吗?要是这个世界生来就是个畸形儿是个残次品也就罢了,但若是有个凌驾于世界之上的家伙存心破坏,那么它就是个畜生。袖手旁边也是一种伤害,沉默与不作为亦可杀人。”

“它藐视人间疾苦,不把它当回事;它对于苦难总是无动于衷,对于恶意却无以复加。你问过自己,你想来这个世界上吗?你有选择的机会吗?没有。我们生来就是受苦的,这苦我们就必须嚼烂咽下去。别和我说什么苦中作乐,长夜总有尽头,那都是高高在上的家伙提出的愚民的蛊惑。今天的受苦只是为了明天更好的当奴隶,当过去的奴隶,当生活的奴隶,我们都俘虏了!我们都是奴隶!那个自以为是的被称作神的畜生把我们俘虏了!我们比畜生还不如!你们也许觉得我疯了,你们感到愤怒,因为你们被我伤害了。没错,然后你们也会想伤害我。那就来吧!最后来一场地震,让我们一起死在这里好了,死了就都结束了!世界是一辆驶向深渊的刹车报废的列车,要么坠入深渊死要么提早跳车死,早死晚死都是死,随便吧!”我笑得乱颤,站立不稳,好像全身的筋都被人挑断了。头脑发热,身子轻飘飘好像喝醉一般。

忽然,一阵风,一阵阴暗的风刮来。它大作着,搅动空气,飞扬发丝,铃铛不住地响,好像昭示着某种不详。周围人惊惶极了,却都呆站原地不知所措。浅川死死抓住我的手腕。我甩开她的手,对着壁龛轻蔑一笑。

“怎么?听到我说话了?你——”

浅川捂住我的嘴。她的力气出奇得大,我呜呜一阵说不出话。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澄澈的眼眸哀求着我。她的衣领开了,触目惊心的伤痕映入眼帘。我终于不作声了。

风依然呼呼大作。恶风把我的头发抛起再甩到脸上。它带来了某种奇异的苦味。寒冷在肌肤上开出道道裂隙,随即钻入其中。风中夹杂着低语,它们来自来自千里之外的沼泽,向我诉说着荒野的恶意,警告着我。我的手脚冰凉,微微低下了头。

良久,风终于平息了。我紧闭的双眼这才缓缓睁开 视线依然昏暗。听觉逐渐恢复,但耳边不是预想的咒骂。

“真是个奇特的孩子啊。”“怪可怜的。”“应该是受什么刺激了……”他们的脸上满是关切的神色。这不对,世界不是这样的,这种时候我不应该被讨厌吗?

意识僵住,无法思考。我僵硬地快步走着,走着,只想离开。浅川本来还想拉我去求签,但后来只有她自己去了。我站在外面等她。

火烧云点燃了天空。火红的羽翼轻拍着天际,将天空浸泡在梦幻般的色彩中,映照出我内心的阴影。一种情绪在蔓延,嘴里满是苦艾酒的味道。

一会儿浅川出来了,满脸沮丧,没带着签。看来是凶签了。我默默叹了口气。

“我说过,你不会喜欢带我出来的。”我低声说,“我控制不住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狠狠揉了揉脸,好像在调整表情。“没事。”她说,下一秒居然笑靥如花。

“忘了这事吧。”

我摇摇头。

“忘了这事吧。”她重复道,拍拍我的肩。灵魂跟着身躯一同颤抖了一下。

“我还要送你个东西。”她说着,从包里取出一只布偶熊。

我很意外。好久以前我有过一个一模一样的,不过那只被我用剪刀碎尸后我就把它扔了。我接过就抱在怀里。“为什么,给我这个?”

“因为感觉你会喜欢。”她笑着说,冲我单眨眼。

我看着怀中的玩偶,感受着它的柔软。它一副天真的神情,小黑眼睛里带着笑意。

“你求签的时候,许了什么愿望?”回家路上,我突然问浅川。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

“嗯……”她咬着嘴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半晌,她还是说了。

“我问神,我和你有没有未来。”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她的眼睛不像在撒谎。我们对视几秒,她红着脸低下了头。

……

回到家我还在想这件事,以致于妹妹喊了我好久我都没反应。

“姊姊,这个玩偶是别人送你的吗?”她摸着布偶熊问。

“是的。”

“是同学吗?”

“是……”脑海中,二十多天来与浅川的点点滴滴飞速闪过。我思索了一秒,说道:

“是……朋友。”

“很好的朋友?”

“也许。”我叹了口气,捧起崭新但没有异味的布偶,放在鼻尖蹭了蹭。好暖和。妹妹突然抱住我,一会儿她嘟着嘴噔噔跑开了。

“以后我也要给姊姊买一个。”她气愤地挥舞着胳膊,眼中散发出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灼光。我居然嗅到一丝嫉妒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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