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黑色长发,仿佛瀑布一般倾泻而下。

眉宇从未舒展,不起皱纹却锁住了忧伤。

眼睛黑得发亮,好像可以吸纳世间一切。

举止沉静端庄,如同中古时的贵族小姐。

你可以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她的身影。

你可以在鼎沸人声中辨出她的声音。

你可以从芸芸众生中挑出她的特别。

因为她就是她,不带其他任何人的影子。

无论在哪儿,她都置身于中心,把温柔的光辉洒遍。

……

这是很早以前一位友人对我的评价,大概是想说我给人的感觉很特别吧。

步入教室的刹那,班里顿时响起惊呼,无数目光向我凝聚过来,此刻我仿佛置身于舞台中央。知晓我事迹的同学立即开始窃窃私语,我的耳朵敏感地捕捉那些话语,心头的负重又添了几分。

我沉稳简练地做了自我介绍,深鞠一躬后就着老师的指引落座角落。

放学后同学们把我团团围住打听我之前的事。我顶着排山倒海般的困意应付着,三言两语带过那段黑暗的往事。要是过往真得能像这轻飘如风的话语一般逝去就好了。可惜它并没有,反而在记忆里留下了愈发滚烫的烙印。

我注意到一位棕色头发的少女游离在人群边缘。她奇异的发色吸引了我的注意。她屡屡上前,似乎想和我说话,却次次欲进又止。

人群渐渐散去,喧嚣迅速退场。我把最后一本笔记本收进书袋,抬头发现身边还有一人。

是宫城阳,我们小学时认识。他高高的个子,带一副黑色半框眼镜,制服打理得一如崭新,脸上的笑略显拘谨。

“有什么事吗?”我问,稍稍收了收腿,正起身子。

他问我能不能直呼我名,我说可以。他扶扶眼镜又清清嗓子,问道:

“凛,你有意向加入文学社吗?”

听闻此言,我的心震颤了一下,手指绞在一起,好像要把骨头绞碎。一股力量正把我拖回过往的泥沼。走廊间的脚步声和说笑声都渐渐远去,空气似乎沉淀下来。宫城的话清晰可辨,每个字都带着诚挚的分量叩在我心上。我环顾四周,只有我们两个了。

“为什么……邀请我呢?”

“因为,你的文学水平很高啊。所以我们想请你来指导指导。社长说,社团任务什么的不会麻烦你——就像嘉宾一样。”宫城摸着下巴说。

“我记得,你以前参加写作比赛经常获奖吧?还有人预言你多少多少年之后会拿三岛奖什么的……总之,在大家眼中,你是文学新星啊。”

我以极其微小的幅度蹙了蹙眉头。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似乎明白了我的言外之意,连连说道:“入社也不一定要写点什么。大家就是希望你能来参与参与,交流交流。”见我缄默不语,他又补充一句:

“大家很期待你的。”

我凝视着宫城,他紧张地擦了擦脸上的汗。我咀嚼着他的话语,把它们嚼碎吞下,却品出了异样的味道。

一种有意无意的强调,强调这并非其一人之愿,而是众望所归。对于一个灵魂轻盈到即将脱离躯壳的人来说,这种东西可以加重灵魂的分量。

我把我已经三年多没写东西的实情咽下肚子,歪起头,任凭风把我的思绪带回四年之前。窗外的流云连同宫城摸着下巴的手一同被定格下来。半晌,我说:

“请容许我想想。”

宫城忙不迭地点头,“那是当然!有什么想法直说就行。”我们谈了一会后他就离开了。我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遥远的记忆渐渐清晰。

父亲的作品向来饱受争议,因为其中隐含着暴力倾向,还有些教唆意味。我自觉我写下的东西,也带着黑暗的色彩。

从前经常听别人说,说凛继承了他爸的写作天赋,以后会成为大作家的。而父亲似乎也有意把我往这个方向培养。

那是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每每想起他严苛到几近迫害地鞭笞我写作的那些下午,背部总会涌上如滑溜溜的鳗鱼般的寒意,那种粘稠冰冷的感觉附着心头。我似乎就是被恶魔用鲜血豢养的怪物,承载着对社会的强烈恶意。

意识到这点后我就封笔了。我看着自己的双手,看着桌上的万宝龙钢笔,思绪万千。冷静渐渐沉底,一种特别的冲动与罪恶感浮出水面。

我到底书写了多少罪恶呢?又影响了多少人呢?我用钢笔敲着桌面,听着清脆的笃笃声,渴望得到答案,但桌子不会回答我。脑袋昏昏沉沉,于是我干脆就这样睡去了。

再次醒来时,雨不合时宜地下起来了。它在呼唤我。我走到窗边,清冷的水汽扑面而来。泠泠声敲击着我的意识。冰冷逐渐包裹心脏,但下方却蕴含着暴力的成分,平静的水面即将被暗流所扰动。我仿佛看见水鸟惊起,突飞,只留我一人,在漩涡中心。

既然如此邀请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用犀利的笔锋把他们痛批一顿,就像当年父亲待我一样。父亲以前经常毫不留情地狠批他人之作,对我则变本加厉。我常常被贬得一无是处而萌生放弃之念,但他会逼迫我继续创作,在我脖子边上架刀。有时候血的确会流下来。

现在它就流下来了。我抚摸着自己的脖颈,不知那是雨水还是血水。

过去的血穿越时空,流到现在,染红了外头的雨天。景物幻化,屋顶似乎被掀飞,我突然置身于深林中。

林子饱吸雨水。厚重黏稠的蛛网,密密匝匝的羊齿,槎桠交织的藤蔓与树枝张牙舞爪,想绞杀过往的行人。岩石沾水闪着刀剑般的冷光。我在其间迷了路,呆呆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突然就不下雨了,开始下血。水面绽放出朵朵血花,它们比牡丹还要红艳。

血染红溪水,溪水汇入大河,把殷红洒遍河畔,带着罪孽的星火点燃河道,最后把罪业传遍大江南北,让每个喝了这水的人都开始燃烧。烧啊烧啊,烧沸他们的血,烧毁他们的精神,烧破他们纸糊般的梦,然后随我一起下去吧,地狱与天堂不过两字之差罢了,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抵达。

回过神来我才发现我刚狠砸了玻璃。强烈的震感顺着拳头电颤般地扫过全身,疼痛把我带回现实。

胃部一阵痉挛,身体一阵颤栗。发热的精神冷却之后,悔意涌上大脑。我在做什么?我揪着心头的衣服质问自己。

杀死父亲后,我的脾气就变得暴怒无常。读到触动心弦的文字,我会把手中的书撕烂;望着北归的雁阵,我会将手头的物件狠狠摔在地上;遇上烦人的家伙,我会暴起死死掐住那人的喉咙。很多时候怒气都于瞬息间爆发。

我想起很早之前某人对我的评价,冷笑一声。把恶魔看作天使,这事也能干出来!我气喘吁吁,指尖深深扎入掌心,似乎要见血了,但也许不见血我是不会冷静的。

我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定睛,是那位棕发少女。我对她略知一二,早间已经有人和我提过她了。

浅川樱花。染发,化妆,翘课……不折不扣的不良少女。从某种意义上,我的精神和她的外在很像。她没穿制服,裙子短到大腿根,头发染成咖啡色,上面别一只颜色鲜亮的发卡。我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游移,她樱色的嘴唇反射着光。她站在门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小凛?”她试探性地问道,“你还好吗?”

我吃了一惊。平时没有人会这么称呼我,没有。我皱起眉头,把目光化为坚冰刺去。

“我们很熟吗?”

“我们,很熟吗?”她鹦鹉学舌般地重复了一遍,不可置信,疑惑与恐慌溢出面庞之外,紧接着化成风吹过我的脸。我颤了一下,皮肤似乎被吹起了皱纹。

“我们,难道不认识吗?”她一字一顿地说。

“我不认识你。”我答得干脆。

她如同断电的机器般呆住了,眼神失去光彩,微张的嘴唇一动不动。在这淅淅沥沥的雨中,我们就这样站着,似乎在做某种对峙。寒意随着风雨卷入教室,我绷直身子。

良久,她的嘴巴狠狠抽了一下,仿佛挨了一巴掌。

“你你你,你认真的吗?凛?渡边凛?我们可是六年多的交情——”她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紧紧捂住嘴巴,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我没有理她。

我的记忆库里根本没有她。别说六年,我们才认识连一天都不到吧。我转身看向窗外,雨大了。

水织起道道白帘,把天地连成一片;大气浸满水汽,鱼似乎可以在其中游泳。我们都被困在囹圄中,被自己的心锁住。

我伸出手,雨水肆意淋湿我的手臂,冰冷渗入骨髓,洗刷着痛苦与愤怒。我被情绪牵着鼻子走,比最卑微的游魂还不如。我的罪恶是那么多,我的躯体已经容纳不下。思绪渐渐融入雨中,化成丝线,化成蒙蒙,最终消失于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过了几万年,但世界并未终结。我很奇怪,因为大脑已经空空,思绪似乎被抛到时间之外。细若游丝的喃喃声,随风飘入我的耳中。我回首,浅川依然站在那儿。

她倚着白色的门框,发丝随风而起,有几缕在她眼前舞动着。面部所有的灵气都因思考而汇聚眉宇间,夺去了轻浮感。

若不是发丝在飞舞,恐怕她会被当成绝美的雕像。

我们以前真的认识吗?还是很熟的那种?我又打量了一番她,在虚幻缥缈的记忆里搜寻她的痕迹。没有。也许记忆靠不住,我不知道世间还有什么能真正靠得住。

窗外,雨的戏剧持续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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