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得很早或许是个不错的习惯。偶尔母亲在家的时候,见我大清早就端坐着看书,就会夸上一句:

“真努力啊。”

这事不时会成为她与友人的饭后谈资,对此我略微不安。

咖啡壶也是早起大军中的一员,但自它发出第一声温柔的汩汩声起,它就对自己肚子里饮品的价值保持低调。比起做张扬的人,我更想烂在角落里。更何况我早起读书并非由于主观努力,而是因为失眠。

我染上失眠已经四年了,而且近来似乎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这天夜里我在惊惶中醒来,环顾四周却发现一切安然,梦中的幽灵并未出现。

夜如深潭一般沉静,房间浸润其中,就像沉入海底。壁橱一动不动,桌椅也在沉睡,龟背竹上的月光似乎要流泻下来。寂静之中唯有我的怦怦心跳声。我擦擦额上的薄汗,试图再次入睡。

但一阖上眼睛,我就感觉父亲的怨灵在一旁死死地盯着我,恨不得把我烧穿。他的后脑勺有个窟窿,血汩汩地流,淌满地板。鲜血在漆夜里闪着渗人的红光,不断侵入意识。我猛然起身,目光扫荡屋子里的阴影,试图揪出潜藏着的恶魔。

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夜晚。四年前,我亲手杀了父亲的那个夜晚。病的苗头就在那儿。我怔怔地看着双手,上面似乎沾满了鲜血。

尽管当时我是为了保护母亲和妹妹,是为了阻止那个喝得烂醉的持刀疯子行凶,但我终究是杀了人,还是杀了生父。自那以后,死亡的阴影和杀人的愧疚就成了我影子的一部分。每当我在烈阳下回望那如黑洞般的阴影时,心头总会涌起酸涩与悲哀。

父亲是个优秀的小说家。但除此之外,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酗酒和家暴根植在他的骨子里,是他为数不多的嗜好,而酒精则往往助长他施暴的气焰。

但酒精在充当他施暴的帮凶时,也冲昏了他的头脑,使他低估了女儿的勇气。

自杀死他的那一刻起,我就成了罪人。我终结了那个恶魔的生命,但未能清除他遗留的祸患。一想到我继承了他一半的基因,负罪感就陡然加重,像山一般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那个夜晚似乎在我心底埋下了一些的东西,也带走了我身上的一些部分。那迷人又可怖的血,蛊惑着我,恐吓着我。

当时我是小学六年级。处理完事情后母亲就带着我和妹妹搬走了,近期却又因为她的工作原因不得不回来。尽管已经请人提前彻底打扫过,但空气里仍然有股淡淡的霉味,我感觉甚至还能闻到血腥味。

回到这宅子无疑加剧了梦魇的威力,使我终于在今夜被彻底剥夺了睡眠。

我看看一旁似乎仍在熟睡的妹妹,侧耳听着她轻微的呼吸声。几缕发丝贴在她的鼻尖,随着她的呼吸微颤。

也许我应该再试着睡觉,毕竟今天一早就要去新学校了。

想到这个我就头疼。倒不是因为不想上学,而是害怕社交。虽然我没有多少社交欲望,但照经验来看,那些家伙应该会自己围上来,如聒噪的鹦鹉说个不停,似乎想把心底里的东西全倒腾出来。

我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只感觉我筑起的城防不但形同虚设,反而把自己困住了。蚊帐把蚊子挡在外面时是屏障,但当蚊子飞进来它把你们锁在同一空间时,就适得其反。

记得国中的时候,针对这个问题有人说过:

“因为渡边同学才貌双全啊。遇上这样的美人,应该谁都会想上去和她聊几句吧,而且渡边同学又那么乐意倾听,和你待在一起很有倾诉欲呢。”

是吗。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打量一番纤细的手臂,它们看上去就像初春的萌枝那般脆弱。紧接着耳畔又响起他人对我的称赞。

才和貌,这两样东西应该更多地来自父亲。他当初就是靠这两个东西把母亲骗到手的。每次照镜子时,我盯着镜中的自己看,愈发对自己感到厌恶,会想把镜子砸烂,然后捡起碎片刺伤自己。一刀一刀,一次一次,直到身上布满伤痕。我问过镜中的家伙,你到底是谁。名叫渡边凛的镜中人回答说,我是你,但你不是我。

很多时候,才和貌都是魔鬼的伪装——掩住丑陋的灵魂,欺骗单纯的世人,就像涂满胭脂的娼妇。冥冥之中我有种预感,我身上的这两样东西,就是恶魔遗存于世间的诅咒,终将显示出祸害。

我仔细看了看妹妹的脸,她和父亲长得倒不大像,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她的眉毛没有那么浓,下颚线没有那么锋利,眉宇间也没有隆冬般的冷峻气息。

突然,小家伙动了一下,似乎被惊醒了。她惊恐地睁开眼,接着紧紧拽住我的衣角,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开。

“姊姊……”

“我在。”我答道,“怎么了?”

妹妹颤抖着点点头,往我这边挪了挪。她的小脚压到了我身上,冰冰凉凉的。

“是……噩梦。”她往被子里缩了缩身子,只露出脑袋,求助般地看着我,眼睛流露出脆弱。我在心底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很害怕,也做噩梦了,没准比她还要害怕。但我必须得假装我不害怕。既然我已经不是个好女儿了,那就不能再丢了好姐姐的身份。

我轻轻压下她不安地扭动着的脑袋,示意她继续睡觉。

“我在这里。”我一遍遍抚摸她的脑袋,感受着头发柔顺的触感。我望了望推拉门,努力不去想后面是否躲着一个蠢蠢欲动的怨灵。

不一会儿耳边就传来妹妹均匀的呼吸声。见状我也躺下尝试入睡,最后却盯着天花板直到外头发亮。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