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丝佩的车队在阿尔利尔村已经停驻了两日,雨水和食物为村子续上了差点咽下的最后一口气,天候前所未有地转凉,简直让人觉得那先前都快把人逼疯的酷暑像个玩笑。但无论如何,村民们已然不再躲在自己的屋子里,而是坐在广场上看着车队的侍从与骑士搬着东西在村里来来去去,同时又忧又愁地小声议论这些救星什么时候会离开,又或是这凉快的天气会持续多久。

而莉夏这两日一直在艾丝佩的马车里养伤。艾丝佩除去与骑士和医生交谈之外,就是一直守在莉夏的身边与她聊天。

菲曾说过教国的大人物都非常高傲,不屑于身份低下的人混在一块......但从向来都是温言细语,彬彬有礼地与自己说话的艾丝佩的身上,莉夏看不到一点那样的影子。

这天午后,莉夏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她坐在村子的小礼拜堂里,手里拿着那把羽毛扇,望着面前那棵枯死的大树发呆。那棵老榕树高大地耸立着,光秃秃的枝桠向四周颓废地伸展,就像是在对着天上的谁卑躬屈膝一般。她曾在自己的童年里与玛尔嬷嬷和菲一同静观寒暑枯荣,岁月流转。可如今二人相继离开她去了遥远的天堂,这个曾经让她感到无比心安的小礼拜堂,也似乎失去了生机变得空荡荡的。

艾丝佩走进礼拜堂的小院,她看到莉夏的背影,缓步走到她身旁,在她旁边坐下。两个人都没有急着开口,空气中弥漫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沉静。过了一会儿,艾丝佩率先打破了沉默。

“莉夏,你曾和我说过,你从小就和你的姐妹和修女嬷嬷一起生活在这个村子里,从来没有离开过,对吗?”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平静温和,叫人连想象她生气的样子都做不到。

莉夏点点头,手指轻轻抚摸着扇子柔软的羽毛,低声道:“是的,我没有见过父亲和母亲。我和菲是被修女收养的孤儿,我们从小时候就一直在一起,菲有一段时间去了姆克威尔,但过了不久就回来了,”她的话停顿了一下,“我……我原本以为我们能一直这样生活下去,直到菲那天……”她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回忆不断涌上心头,泪水簌簌而落。

“别勉强自己。”艾丝佩轻轻搂搂她的肩膀,眼眸中沉淀的思绪仿佛是在回忆自己的过往,“或许在程度上无法与你相比,但我也有和你类似的经历。”

莉夏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嗯。”艾丝佩的语调没有波动,她微微抬头,目光落在远处的窗户外,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我曾是教国边境一个贵族家的独生女,从小过着按部就班,养尊处优的生活。我十六岁那年,父亲和母亲为我安排了一门婚事。那并不是一场门当户对的婚烟,对方是伊兰西亚屈指可数的名门望族,在得知亲事前,我甚至连那人的画像都没有见过。”

莉夏望着艾丝佩的眼睛,尽管她的神色一向是如此平静,但哀伤却自然而然地从她的话语中自然地流淌而出:

“那是我第一次违抗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的指示。我自小长在教国,也有一位真心相许的男士。要我忽然到从未去过的异国他乡去嫁给一个见也没见过一面的人,我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艾丝继续说道,“所以我瞒着他们逃了出来,随便找了一所修道院躲了进去。我在里面许下了誓言,承诺我要为祝福主的事业奉献我的余生。”

莉夏听得专注,眼神微微亮起,她曾经听玛尔修女讲过许多神话传说和故事,也听过菲在姆克威尔打工游历时的见闻。她向来很喜欢听别人说故事,而艾丝佩的声音又是那么地婉转动听,竟将自己这位大人物迄今为止的人生平铺直叙,一点一点地告诉她这个在几天之前还只是个陌生平民的小姑娘。

“我满心以为从此之后便可摆脱那场令人烦恶的婚事,但现实告诉我,我的选择太过轻率,丝毫没有考虑身边的人。”莉夏听到她深沉的叹息,“由于背弃婚约,父亲在贵族中的声望一落千丈,而母亲更是因为我对她的忤逆而感到不可思议,在气急攻心之下病倒。曾和我许下海誓山盟的那位男士,则带着自己的侍从不远万里前去伊兰西亚挑战我的婚约对象。胜利与否我不清楚......但他再也没有回到过教国。”

“而那时天真的我以为,我不必将情急之下的誓言当真,因此我不断地尝试逃出修道院,去见父亲和母亲。而在我终于找到机会成功的时候,已经是两年之后了。”

“两年……”莉夏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惊讶。

艾丝佩转头看向她,目光直视她的眼睛:“母亲在我进入修道院的一年后便已病逝,而父亲也因为地位的下降与她的离去而整日借酒消愁。等到我回到宅邸时,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厨房里,身旁尽是秽物与破碎的酒瓶。”

“他的身体冰凉,显然已经离去多时了。宅邸里剩下的几个佣人怕担上麻烦,甚至连遗体也不为他收拾。”

莉夏听得心头一阵发痛发颤,但艾丝佩的语气却像是在诉说别人的事情那般。她望着小礼拜堂已经蒙上厚厚灰尘的彩色玻璃,说道:

“我回到了修道院,在几年的静习期间发现了我身上拥有奇迹——教国视为圣者才具备的神赐之力。自那以后我便被教国授予圣者的头衔,并一直为了我做出的选择支付着代价。”

她的声音里没有痛苦也没有后悔。莉夏为她的平静所震慑,一时说不出话来。

“莉夏,逝者已矣,我们除去怀念以外别无他法。但我想告诉你的是,做出选择就代表着获得什么,同时也失去什么。你想要留在这里,对吗?”

莉夏并不知道她所指的到底是村子还是这座教堂,但她确实纠缠着。她扭头看去,幼年的菲就坐在另一排椅子上,穿着草鞋的小脚晃来晃去。

她又抬头看去,只见玛尔嬷嬷正在圣坛前向着她温柔地微笑,那笑脸比起她背后的大圣女圣像更加慈爱,莉夏曾在村里的孩子们对着母亲撒娇时,见过这样的笑容。

她的背后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鼓掌声。她蓦然回首,礼拜堂中座无虚席,每一个村民都对着前面用力鼓掌,满脸都洋溢着幸福和充实的灵光。那些面容,都是她十分熟悉的。

莉夏回过头来望着艾丝佩,沉默不语。

“过往不可追。莉夏,留在这里是没有未来的。”

“可我......又能去哪儿呢?”

“你和我一样,都是具备‘奇迹’之力的人。”

艾丝佩轻描淡写的陈述让莉夏的心头平地落下惊雷,她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那样,问道:

“奇迹......我?”

艾丝佩没有马上回答,她缓缓站起身,走向那棵枯死的榕树,轻轻将手放在干裂的树干上。

“莉夏,奇迹并不只是法术或魔咒那样的东西。”艾丝佩轻声说道,手掌轻轻滑过树干的表皮,“在我看来,它其实和你的‘心’是相连的。”

说着,她的手心开始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光芒从她的手指流出,迅速蔓延到整个树干上。那棵树在莉夏的注视下,开始一点一点地变化。最初,树枝上冒出了一些嫩绿色的芽,随后枝叶迅速扩展,转眼间,整棵树变得生机勃勃,枝繁叶茂,完全与之前枯萎的模样判若两者。

莉夏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亭亭如盖的绿荫,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这就是奇迹的力量。”艾丝佩转身,看着莉夏,目光平静却带着深意,“而你的‘心’甚至比我更强,但它的力量还需要引导,才能收放自如。”

“我.....我怎么可能?”她怔在原地,手指轻轻抓紧羽毛扇的握柄。她看着艾丝佩的双眼,但其中并未流露丝毫玩笑的意味。

“跟我走吧,莉夏。”艾丝佩向着她伸出手,“在教国,拥有这力量便代表着一辈子衣食无忧,享尽荣华富贵的生活。你已经吃了足够多了苦了,付了足够多的代价了。”

莉夏在礼拜堂中四顾着,除了面前的艾丝佩以外,只有圣坛上的大圣女像以那石塑的双眼静静地注视着她。

“村子……”莉夏再次低下头,声音低沉,“我不能抛弃村里的大家。如果你要带着车队离开,后面的援助又没来的话,村里的大家还会变成之前那样的。”

艾丝佩看着她,目光中带着某种隐晦的审视。“你明白吗?你如果要留在这里,就代表着你或许一辈子也无法摸清你身上那股力量的真相。而若是这几场雨并非大旱终结的前兆,你前些日子的经历只会一次又一次反复轮回上演罢了。”

莉夏以右手抚上自己的胸口,那里传来的心脏鼓动清晰而又明确,无言地向她传达着某些事情。她沉默良久,终于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如果我的‘心’没有错的话,我想这就是它做出的选择。”

艾丝佩欣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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