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格斯村长站在广场中心那口早已干枯了不知多少年的井边，努力维持着自己的表情不至于崩溃。他瞪着一个气势汹汹地冲上前来的老人，不发一语。
“村长，我知道你肯定藏了水！”这老人名叫哈罗德，怒气冲冲地指着阿格斯，挤出嗓音的喉咙嘶哑得像是要随时裂开。他是村里的鞋匠，家里的三个孩子在干旱愈演愈烈时就已经结伴出走。
“你在胡说什么！”阿格斯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我跟你们一样，一滴水都没有。除了等那孩子回来以外，别无他办。”
“那孩子？”这时刚刚结束病患看护的劳尔医生从人群中挤出来。就在莉夏被逼走的不久前，他还在诊所里照顾几个因缺水而倒下的村民。而那几个人，现在已经不再需要他的看护了。
“现在村里哪还有孩子？等等......莉夏呢？”
说罢，劳尔脸色一变，开始在广场上四处寻找那个瘦削的身影，但却一无所获。
“老劳尔，我看你还不知道吧？”哈罗德的眼睛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布满血丝，“这老家伙把莉夏那个丫头逼出去找水，结果呢？她到现在还没回来！没有了她，我们哪里还能活得下去？要是他没早藏了水，又怎么会做这种卸磨杀驴的蠢事？”
“你们说什么？”劳尔医生猛地转身，不可置信地盯着村长：“你让那孩子以她那种状态一个人走到高原上？你疯了吗？”
在莉夏上次归来时，劳尔医生曾去短暂地看望过她。他不知道莉夏是怎么弄出那一身伤，又是怎么在那一身伤下得以幸存。但比起她身体上的伤，他看得出她心头的伤似乎更深更痛。
“我......没有办法。老太婆渴得要命，只有那孩子，那孩子成功找到过水。”他握拐杖的手在剧烈发抖，“我，我们都没有选择了！”
“你在开什么玩笑？！”劳尔医生目眦欲裂，冲上前去一把揪住村长的衣领。周围的人没有反应过来，一时没能做出应对。他把阿格斯扑倒在地，在他为这座村子服务的几十年里，村民们从未见过这位医生展现过如此剧烈的情感：
“那孩子还没有安德烈大！你没有看到他临死时的惨状吗？你要现在的莉夏怎么对付荒野上那些饥肠辘辘的饿狗？你要她怎么在高原的夜里带着那么重的水长途跋涉？你难道没有一点身为人的自尊吗？！”
“我没有选择……”劳尔医生的拳头如雨点打向他的面颊，阿格斯起初用手阻挡，快便发现那拳头只是空具愤怒而不抱有力量，从而放下了手。说时迟那时快，忽然有人捡起一块石头，朝着劳尔医生的头扔去。
“这不是我的错，这不是我的错......都是村长逼我们的，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扔出石头的那人赫然便是先前闯进修女小屋，带走莉夏的其中一个村民。他的神色满怀羞愧与恐惧，而这些情绪则酿成了此刻的疯狂。其他村民们也开始躁动起来，开始互相指责，有的甚至还动起了手来。
劳尔医生闷哼一声，额头鲜血直流，晃了几下倒在地上。随着村民们的情绪彻底失控，好几个人冲上来对着已经倒地的他和阿格斯拳打脚踢。
“都、都是你的错！是你害了那孩子！”
“装什么好人！你他妈不是一个人也没救活吗？！”
“住手！”阿格斯用尽全力嘶吼，但他的声音淹没在混乱的喊叫声和拳头在人体上此起彼落的响声中。就在他绝望之际，忽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金属铠甲碰撞时发出的喀嚓喀嚓声，众人纷纷将视线朝向它们传来的村口——
他们抬起头，只见两名身披银甲的骑士骑马疾驰而来，身后扬起一片尘土。他们的银甲在火光中里闪着寒光，如镜面般映照着自己的丑像。
“都给我住手！”骑士中的一人猛然抽出长剑，剑锋划过空气，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另一个骑士紧随其后，迅速下马，用手中的盾牌重重砸在地上，发出巨响。
“你、你们是哪里来的人？”村民纷纷停下动作惊恐地后退，满脸惶恐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陌生人们。
“我们侍奉姆克威尔的圣女艾丝佩·芙拉丽大人。奉命前来调查这座村庄。”其中一个骑士冷冷地扫视一圈，当他看清火光下浑身是伤，衣衫褴褛的村民们脸上的表情时，眼中瞬间充满了鄙夷：“解释下这是怎么回事吧。”
“他们……他们在殴打村里的医生！我早就劝过他们别这么干的！”有人大声地回应，同时推开正在和自己扭打着的人。阿格斯强撑着起身站稳脚步，面对那名骑士，他竭力使自己的样子符合这个村子的话事人，“我们村子里缺水很久，大家的情绪失控了……”
“失控？”骑士轻蔑地哼了一声，“就因为失控，你们就对同乡和一位老医生下如此狠手？我们如果不来，你们恐怕会自己把自己的亲朋好友给打死吧？”
“这不是我们的错！”哈罗德愤愤不平地指着村长叫道，“是他！是这个老东西逼着我们，让一个小丫头去找水——”
“闭嘴！”骑士一声怒喝，言语中带着不容抗辩的命令与深沉的愤怒。哈罗德猛然闭口，不敢再发一言。他冷冷地看着眼前这群已经被饥渴逼到疯狂边缘的村民，“我们找到了那个女孩。她打着绷带，浑身上下都是烧伤，对吧？”
“我们、我们没有选择......”阿格斯村长如遭雷击，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
“别无选择？还是你们懦弱无能，只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受了如此重伤的孩子身上？”骑士声音冰冷，声音如刀锋般刺入村民们的内心，“你们有手有脚，甚至还有彼此拳脚相向的气力，却说自己只剩下派重伤的孩子出去找水这一个选择？”
村民们被这质问震得哑口无言，一个个低下了头，不敢直视骑士的目光。
“够了。”另一名骑士打断同伴的训斥，语气虽然稍显平静，但依旧透着隐隐的愤懑，“我们的主人已经到了。收起你们肮脏的丑态，不要污了她慈悲的视线。”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马车的轱辘声和马蹄的声音，渐渐地，一支车队出现在村民们的视野中。车队缓缓地停在广场上，从车马的喧嚣声里，银甲骑士的簇拥下慢慢走出一位少女。她身着一席素白的长袍，身披着一件镶绣着金线的披风。仅是从她不同凡响的仪态和骑士们尊崇备至的动作中就能看出她是这支车队的主人。
“艾丝佩大人驾临。”那名一开始以长剑威慑众人的骑士低声宣告着。村民们被这架势吓得不轻，低声议论着，一时无法决定跪下还是继续站立，不知所措。
“谢尔顿，我不是都说了不要进行这个环节了吗。”艾丝佩对着宣告的骑士苦笑，她轻轻抬起手，麾下的骑士们便心领神会地把在扭打里负伤的村民抬到广场旁的屋蓬下，又命人从车上卸下上水壶和药物，开始为他们处理伤口。
而后她的目光扫过面前的人群，最后停留在阿格斯村长和他身旁倒在地上，仍然血流不止的劳尔医生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即便是艾丝佩温雅的声音里也带上了明显的愠怒，骑士们将劳尔医生从阿格斯跟前抬走，只剩下那名叫做谢尔顿的骑士仍留在她与艾丝佩身边。
“艾丝佩大人......”谢尔顿在艾丝佩的旁边轻声说了几句，艾丝佩点点头，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旁边的村民见她那天使般的面容上蒙上一层阴影，一个个沉默不语，气氛沉闷得仿佛要凝结。
“我没有兴趣以教国的律法处置你们，我也不具备那个权力。”艾丝佩继续道，“但你们要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一点救助，就不要让我再见到哪怕一次你们此时展现出的狰狞模样。”
阿格斯低着头，沉重地点了点头。村民们也点头如捣蒜，纷纷附声应和。
艾丝佩闭上眼，轻声叹息。“把水和食物分给这些人吧。也带人去看看屋里还有没有其他的病患或是伤者。”
她的声音虽柔，却有着不可抗拒的威严与力量。车队的人们迅速行动起来，在广场上的人里没有一位敢质疑她的地位高贵，品德高尚。
“听命于你，艾丝佩大人。”阿格斯惭愧地鞠躬，带着村民一瘸一拐地走向开始分发物资的侍从们。
艾丝佩回望主车，为仍在其中沉眠的莉夏而轻声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