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银灰的发色，令我不太容易交朋友。我已经向老师解释过了，这是自然的发色变异，但每次都要解释一遍，让我感到心烦。将头发变成黑色，才算是染发吧。难道众人都是黑发，我就必须要割舍掉自己的特征，融入到集体中吗？试图去理发店将发色染成黑色，但过段时间便会掉色，变为不黑不白的灰色，这绝对算不上是赏心悦目吧。
“她的头发怎么那样？染的吧，像个老太婆。”
偶尔会听到对我不抱善意的同龄女生这样评论我的样貌。尽管知道擅自评论一个人的容貌是失礼的行为，但我不想反击。我清楚自己的学习成绩不好，也不会注重打扮自己的外貌，她们说的也是事实，就连我也明白自己是个不起眼的角色。真是失败啊，学习差劲，也没有交上要好的朋友，爱情也没有踪影……
“你在画些什么？”
某日午后，我放弃了午休的时间来到教室，看见他用铅笔在草稿本上绘画。
“随便画些东西消遣时间。”
那是一幅描绘着林间光影的草图，明暗分布的对比变化和构图很平衡。他随便画画就可以画出来吗？我对他的绘画能力产生了羡慕。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虽然高中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也都作过自我介绍，但我还是没有认清每一个人。前段时间，偶尔和他说过话，可是已经交流过了，还要询问姓名。总觉得有种不在乎对方的感觉。
什么？我都和你认识那么久了，你居然还不知道我的名字？为了避免听到这样的反问，我在脑海中不断检索着他的名字。
在我深思时，他笔记本上的名字进入我的视线。
“林墨，你可以替我画一幅画吗？”我试着提出请求。只是认识一段时间，就要求别人帮我绘画，会不会显得唐突？可是话已经说出口了……
“可以，但最好不要让我画人物，太精细的人物，我不会画。”林墨挠了挠头，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我本想让他画漫画中的人气角色，只好打消念头。
“可以画夕阳下的花田吗？”
“花田……花……可以。”他的声音带着几分犹豫。
“如果感到麻烦，可以直接拒绝我。”
“不会麻烦，只是将花一朵朵画出来，数量多到可以形成花田，对我来说有点挑战。我这段时间也缺乏素材，至少现在知道该画什么了。”
——
过去了一个月的时间，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卸下了勉强完成作业后的疲惫。望着天花板上的电灯，我用一只手遮住双眼，通过一丝缝隙，望着刺眼的灯光，它像是夜空中的月亮般耀眼，却少了月光的温柔。
也许我并没有那么重要，他答应帮我绘画的事，只是随口说说……
就如同和许多无法深入交流的友谊一样，浮于表面。对人肆意展现着温柔，但却永远无法靠近。我很少看见林墨和同学一起结伴而行，他也没有什么朋友吧，和我一样。就算是彼此孤独的人，相互靠近终究也没有什么改变吗？什么嘛~这不是和电视剧说的完全不一样吗？孤独的人会相互吸引什么的……
我保持着擅自揣摩他人的悔意及心中涌动的自卑，试着睡着，但久久无法入眠，索性闭上双眼，试图忽略失眠。
次日，我来到了学校，是我最讨厌的周一。反正也没有人和我说话，将作业本放在桌面上，课代表看见了就收上去了吧。我双手叠放在桌面上，开始弥补昨晚该有的睡眠。醒来后，我却发现桌面上多了一幅画。那是夕阳下的花田，明媚日光照耀下，一束束品种各异的花卉在风中摇摆，很迷人的风景。现实中会有这样的场景吗？缤纷的色彩，修饰着山林花丛。只是看着就可以感到温煦的光线，惬意的晚风。这样的景色只会在童话中存在吧。他为了成功画出这幅风景图，用了不只一天的时间。我现在才明白过来，绘画在我们双方心中的份量是截然不同的。想要好好和他道声谢，但课间的人太多，我总没有勇气向他开口，只好等到午休时间。
“谢谢你的画，很好看，很费功夫吧。”
中午的教室，只有我和林墨。其他学生不会牺牲宝贵的睡眠时间。
“喜欢吗？”
“很喜欢。”
“并不是太值得感谢的事情，缺乏灵感，你为我提供了方向，我进行了创作，这幅画就诞生了。希望你以后也可以告诉我想要的画，如果有段时间我很空闲，就会去画。”他轻松地说着。
我心中认为需要花费很多精力才能完成的那幅画，在他眼中是很自然的日常练习。至少成绩和他相差不大，我懦弱地自我安慰着。
在那之后，我和他相互约定。我力所能及地为他提供些绘画的素材，而他在没有自己灵感时，会倾听我任性的要求，绘画完成后，将完成品交付给我。我常常会想到，这么出色的作品送给我真的不要紧吗？但他每次将画作递给我的时候，总是那么轻松的样子。
——
同班女生偶尔会聊些恋爱话题，但我对她们的恋情不感兴趣。因不感兴趣而不小心与她们倾心的人，多说了些话，从而被讨厌的经历，我也曾有过。基于这样的经验，我有在刻意减少和异性的接触。高中生只要安心学习就好了，其他什么也不要想。这是我父母经常对我说的话。我也是这样做的，可我自认为在学习上付出了很多时间，但却并没有取得什么长进。学习方法不对吗？用的方法也差不多，但英语单词却总是忘记。也许是我的记忆力不如别人吧。我的父母并不想让我太早地接触手机和电脑。于是，我对互联网的认知也是有限的。同龄人在网络上了解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也曾将他们的玩笑话当真，暗自悲伤。我融入不进集体……
考试又亮红灯了，同学的关系也没有变得更要好，我深感自己的失败，走向了回家的路。
“把你的卷子拿出来，期中考试应该已经考完了吧。上次家长会，老师有说过这周有考试。考得怎么样？”母亲盯着我背后的书包，最后才将视线放在我的脸上。
为什么她的头发是乌黑的呢？一家人就只有我的头发是灰白色……
“还行。”我只能模棱两可地说。
“还行是什么意思，你把卷子拿出来就知道了。”
她没有让我先回房间把书包放下，将我换到身前，让我避无可避。
我机械化地将英语课本从书包中拿出来，翻到夹着试卷的那一页。母亲认出试卷，亲自将它拿到眼前。
“怎么才这么低？”
“这次考试难，大家都考得不好。”
“你没有认真学吧，让你少看点闲书，你就是不听。”
“……”我很想说自己已经很努力了，但成绩差就是事实，不容得我辩解。承认自己比别人笨，就意味着自己要向借着成绩好而欺负我的人低头。但我又找不到自己学习的方向和除此之外的第二个理由。我可以感知到自己在学校里已经竭尽全力去学了，也知道自己身体的极限。
回到房间，想要将烦心事甩在脑后，但我却像是陷在沼泽里，越是控制着自己的思想不去想，那些事却将我拉下泥潭，越坠越深。干脆想些高兴的事，或者没那么悲伤的事吧。这样的答案并不算多，我很快就想到了。林墨将他的画交付给我的时候，我很愉快。我找了找那幅画。它特意被我放在书包的夹层里，我舍不得折叠。就算他不在乎这幅画，也是他用了一个月时间画出来的。何况还是我自己提出的要求，这也算是为我画的吧？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只从观众的角度，瞧见过同龄女生恋爱时的样子。大概是类似于将喜欢的玩偶放在身边，入睡也想要拥抱的喜悦？一旦玩偶消失掉，可能会让自己失眠。林墨从很少和异性说话，我也一样。他送画作的人，也就只有我一个。他会不会有那么一丝喜欢我呢？回过神来，我已经想了很远……
考试失利带来的打击也在过度思考中烟消云散，我想去散步，放松心情。吃完晚饭后，我掩上房门，离开了家，也没有和父母说一声。因为我知道，一旦告诉他们，我就不会有出门的机会，他们不允许我走夜路。已经离开了学校，好不容易有了自由的时间，却又被家庭束缚在房间中，这也太不自由了。
星辰很耀眼，但照亮路面的依旧是泛黄的路灯。
我不喜欢热闹，前往了较为遥远的湖泊。湖面泛着彩光，映照着城市的光景。四周围绕着灌木丛，在水泥砖瓦的城市中有点不搭调。再往外是逐渐下降的阶梯，像是刻意设计出来便于行人休憩的地方。我走向阶梯，很快便注意到了他。林墨在便于观赏湖景的阶梯上，身前是铺上纸的画板，颜料袋则放在一旁。我从后面靠近着他，逐渐拉近的距离，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你在写生吗？”我不懂绘画，只能说些书本上粗略了解的词语，遮掩自己浅薄的知识量。
“……”
他挥动着绘画的右手，在画布上点缀着坠入湖里的星辰，眼睛在湖泊和画布之间不断游移。这让我打消了他可能冷漠我的念头。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整幅画已经大致完成，他才放下手中的画笔。
“你站在那里多久了？”他将身子侧过来对我说道。
“嗯~不算太久……”
“你知道我一直在这里绘画吗？”
“我很少出门，只是认为这里的空气要清新些，所以来这里放松心情。”
“哦~那就好……”
“你是指什么？”
“只是担心上一幅画，哪里会有些差错……”林墨放松地呼出一口气
“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我试着诉说留在心中的话语。
“正好等画彻底变干，没有什么事做。你直接说吧。”林墨用手背揉了揉眼眶，令自己放松下来。
“为什么选择我？”
“什么？”
“为什么让我给你提供素材。”
“哦，只是我也没有什么熟人，你的性格不会让我有太大压力，也不会随意评论我的画，我认为你的评价是真心的。偶尔也想知道其他人对我的评价，也可以提供灵感。”他随意地说着。
听着他的回答，我心里稍有些失落，也对自己内心的荒诞猜想，感到滑稽。只是熟人的关系，和他连朋友也算不上，他并不喜欢我。我对他的意义在于，能否为他的画带来新的灵感。
“可是我不懂绘画，我也不懂画面结构，色彩调配和布局那些……”
“你不是已经说出很多了吗？”
“那只是为了应付美术课考试而背下的，过几天就忘了。”
“嗯……我认为艺术作品，不一定要专家才可以点评，文学也好，水彩画也好，是为了表达创作者意识，及让人们产生情绪价值。你认为这幅湖景画好看吗？”
“很喜欢。”我想试图用皮毛的专业词汇来鉴赏这幅画，但又局限于自身不懂艺术，只能挤出浅显的词语。
“这样就很好呀，创作者的作品可以得到欣赏，已经是很愉快的事了。”
“……”
“你还在顾虑什么吗？还有一件事需要提醒你，你对画作的评价，可不要因为顾及我的情绪，而偏离自身的内心想法。有的画，正是因为站在专业的角度看不到问题的所在，我们对一幅画的欣赏，可以从任何想用的角度。”
“我还是不懂，又好像有些理解了。”
林墨微闭双眼，再度睁开。
“嗯……用人来作例子吧。我认为每个人都是特殊的，当自己的做法和集体产生冲突的时候，通常情况下，都会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对吧。”
“一般是这样想，没错啦。就算举手回答问题，也会顾虑有没有和自己想法一样的，当举手的人太少，偶尔会不自觉将手放下。”
“假若，你的想法是正确的，但因为顾虑集体的原因，放弃了坚持自己的想法，不会很可惜吗？”
“但那种情况很少见吧。”
“我就是指这样少见的情况，若是顾虑集体，改变自己的想法，哪怕正确了，我并没有太多成就感。我认为艺术是很自由的，是不受太多约束的。令人感受到蕴藏在画中的情感和想法，进行共情，这是很幸福的事情。总之，我是这样一个喜欢将情绪表达在画中的人，也乐意让你评价我的画。”
“这就是你上课回答问题，经常出错的原因吗？”我联想到他回答问题时的模样，这样想起来，也和他的性格有关。
“呃~为什么又聊到学习了……”林墨的眼神失去了神韵，空洞地看着半支放入水杯中的画笔。
我与他吹着晚风，沉默了很久，等到画纸彻底干掉，他收拾了画具。
“嗯~关于画，你直接说自身想法就可以了，不用顾虑太多，我就是知道你很真诚，所以才会将画给你，不然的话，麻烦的是我。”林墨随意地挥了挥手，向我道别。他的离去很果断，丝毫没有留下一丝情绪。他是个很洒脱的人，只是有些冷漠。
和他道别后，我在傍晚几度前往湖畔，没有见到过他的身影。多半又是去其他地方取材了吧。我们之间的契约还是这样持续着，素材提供者以及绘画工作者。回过神来，家里已经有了好几十幅他送的画作。他的进步连我这个外行，也可以轻松地判断。我起到了一些作用吗？什么都不行的我，应该有好好地帮助他吧。
我经常想起他对我说的话，我也知道了，就算不被人欣赏，哪怕不被人喜欢，我也想坚持做自己。他让我明白，我是一个有用的人，我并不比别人差劲。每次拿到他送来的画，我心中的烦恼也会慢慢消散，逐渐变得自信起来了。我偶尔会被同班的女孩子欺负，但只要他不讨厌我，还愿意和我说话，我就不在乎了。班主任曾在班级表扬我，说我成绩进步了，一定是课下认真学习的成果。我并不这样想，我只是坚持做自己了，也变得自信些了。这都不是我的功劳，这是林墨的画，为我带来的自信。
“你有将来的打算吗？”临近高考，我好奇问向他。
我的成绩和他相仿，就算他不喜欢我，没有意识到我。我也想和他在同一所大学，我想继续欣赏他的画。将我们的关系持续下去……
“我应该会出国……”
“不在国内读大学吗？”
“一家国外的艺术学院录取了我，我会去学水彩画。”他说得很平静。
我很想质问他，为什么不提前给我说一声，但我又有什么理由来问他呢……
我的心与他的距离，不久将会换算成现实的距离，隔着太平洋的海水。
他只是对人很随和，随和到我会忽略与他的差距。什么嘛~平凡的只有我一个……
可以不要去留学吗?我自私地想到。但我还是把这句话，藏在心里。我知道就算说出口，他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高中三年，在勉强维持文化课成绩的基础上，他将课余时间都用在了绘画上。我比这个班级上，任何一个人都清楚他花费了多少精力。就算他答应我，不出国留学，我又怎么忍心让他放弃自己的理想。
“对哦，你确实更适合去学艺术，我还以为你只是将绘画当作兴趣。等到了国外，一定要认真学水彩画。”
“我一直都很认真，去那边肯定会更认真的，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画家。”他的双眼熠熠闪光，我更加确信了绘画在他心中的地位。他会毫不犹豫地舍弃我，选择绘画。甚至可能都不会察觉到，我对他的不舍和恋慕。
等到他离去的那一天来临，我并没有去码头或者机场向他告别。我就算问他机场的位置或者坐哪艘轮船。一旦被他询问原因，我就没办法说出原因。连朋友都算不上，我问这些问题，只会让他不解，令我难堪。
最后一次在学校与他谈话，是在临近高考前。
“今后还会再见面吗？”我特意选择在嘈杂的课间，这样就不会陷入独处的氛围，加深谈话的难度，不经意地问一句就可以了。
“只要概率不是零，就有见面的可能。”林墨将一旁的数学课本合在一边，大概刚才是翻到了讲概率的那一章，用复习的知识回答道。
“嗯，地球上那么多人，只要我们还活着，迟早有一天都会见面的。”
说完后，我转过身离去……
高考成绩出来后，考得还不错，虽然没资格上名牌大学，但我已经知足了。我也再也没有见到过他。我不会打扮自己，不会化妆，头发有时候会结扎，也没有班上那些女生高挑。要是初中的时候，就学会打扮自己就好了……
我想着今后要多注意外貌妆容，试着去控制身材，做些运动，减少多余的脂肪。我不擅长使用互联网，只能向母亲请教化妆的技巧。她在我高考取得不错成绩后，变得温柔了许多，我已经不再太害怕和她说话。
在那三个月的暑假，我心中总留有些怨愤的情绪，我知道这是不健康的，但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如果那时候我也会绘画，水准和他差不多，可能就不是这样了……
我也想学绘画，变得和他一样厉害，我想进入他的世界。我没有钱请老师，只好买些水彩画练习册和素描的书籍。每天清晨，进行我自认为的练习。虽然我可以感知到一点进步，但无法再进一步提升。上大学以后，有一次将画拿给辅导员看，结果辅导员认为我的画并不是完成品，劝我早日放弃绘画。我明白只练习过几个月绘画的自己和高中的林墨差距有多么大。在海外读大学的他，一定又进步了很多。
我的头发是灰白色，曾被同学误以为是年纪轻轻的老奶奶。我也知道发色很奇怪，但还没有深究其中的原因。若是灰白色就会被误认为是老奶奶，好像有些夸张。我在照镜子后，发现自己的头发有些地方比较乱，如果再不自信地微微弯腰走路，是有可能被这样误认为。问题出在体态和发丝的柔顺度上吗？换个发型试试呢？我决定开始护理自己的头发，也蓄起了长发。我也会试着规范自己的坐姿，纠正别扭的行走动作。最初真的适应不了，她们是怎么做到一整天都端庄优雅的？但越坚持下去，就变得越容易了。
通过作息和锻炼的调整，我变得清瘦了许多，体态也有改善吧？虽然我自己不能察觉到自己的气质变化有多少。但在我去服装店挑件称心的衣服时，销售员的夸赞还是让我忘乎所以。我居然会主动去买衣服，若是在高中，我自己也会觉得很不可思议。想让自己变得更漂亮，这在几岁的小女孩就拥有的心理，直到上了大学，我才开始萌发。
那是一条雪白色的连衣裙，身前有两条棉锦做的中国结，西式连衣裙和中国结的融合，颇有创意。
“请一定要试穿我们店的新款式，这件连衣裙简直是为你量身定做的，只有你可以将这身连衣裙的魅力展现出来。”
正常都是觉得服装可以展现一个人的魅力吧，但他却反过来说。看起来他真的对这件连衣裙的评价很高。或者他真的认为我配的上这件衣服。若是为了卖出这件衣服，特意向顾客讨好，他的眼中不会有真诚的神采。
“我也很喜欢，但是会不会太贵了。”
“你喜欢的话，可以为你打折。你可以配合我们拍张宣传照吗？”销售员殷勤地说道。
“我不喜欢拍照，那还是按照原价购买吧。”
“那真是可惜……”
我没有讨价还价的习惯，虽然有些贵，但我还是用暑假打工的工资买下了这件连衣裙。
回到家中后，我试穿了新衣，窗外下着雨，湿润了空气。雨声有些助眠，但我走到全身镜前，打量自己时，困意又消失不见了。一天天的作息调整和锻炼，身材和容貌也在不断地改变。每一天都比前一天看起来气色好了点。但此刻身着雪白的连衣裙，更确信了我的身材管理做得很有收获，那位销售员并没有骗我。我拂了拂侧发，很柔顺，已经没有了一点打结的手感。曾经面容上微小的痘印也已经彻底消失不见。腰肢很纤细，穿上连衣裙没有丝毫费力，也不用担心会将肚子上多余的脂肪凸显出来，腹部的赘肉已经无影无踪了……
曾经总是低着头的我，直视着镜中的自己，洋溢着典雅又从容的浅笑。再度与他见面时，他应该认不出我了……
我小心地将新衣换下，叠放在衣柜里，等待着必要的场合。我舍不得每天穿它。
再一次知道林墨的消息，是在报纸上。我走向一楼的投报筒，给父亲拿今日的报纸。也许是某种缘分，我看见了水彩画的报道，好像是说，某位水彩画家会在几周后有画展。我想，现在已经大学毕业了，他也应该变得比以前更优秀了。读到最后，发现了林墨的名字。了解详情后，我发现他就在这座城市举办画展。我想找他约稿，让他为我再画一幅画，像高中那样。但我与他并没有交换过联系方式。我不熟悉互联网，不知道该怎么网上约稿。所幸，在报刊的一角，有介绍他的联系方式。
我想现在就给他打电话，但已经快到了晚饭的时间，偶尔父母会让我做些事。我不想在中途挂断电话。只好等到晚饭结束后，借用马路边的电话亭。
雨下得很大。进入红色电话亭后，我关上了门，铃声压过了变小的雨声。
铃声停了，雨还在下……
“喂，哪位？”林墨的话语很简略，过了几年，他的声音变得有点沙哑。听到他的声音后，我彻底打消了重名的可能性。就是他，没错。
“我是来约稿的，可以帮我画一幅白玫瑰花吗？”
“你可以网上约稿呀，为什么要用电话？”
“我不懂互联网。”
“你是刚解封的原始人吗？现在是二零二四年哦。”
“抱歉，我真的不懂。”
“嗯……一周后去临崎路的暖柔面包店，我们直接现场交付吧。你知道在哪里吧？”
“好，就是一周后的今天对吧？”
“对，你要约的是水彩画，我可以确定一下吗？我们商量下价位吧……”
“对，水彩画就可以。”
……
再一次和他说话，并没有什么寒暄，在这之后，也只是聊了聊价钱和取画时间，很快我和他就结束了通话。空留挂断电话的杂音。拉开门，走出电话亭，嘈杂的雨声伴随着我的思绪。与他见面后，我该和他聊些什么呢？只是聊绘画的内容，会不会有些太生硬了？我想要向他告白，让他明白，我一直喜欢他。哪怕会显得很突然，就算他拒绝了我也无所谓。我想将藏在心中话语说出来。弥补在高中时，未能勇敢向他表达心意的遗憾。
这周的时间过得很慢，夏季的雨水很多，不知为何，我的心一直很焦急。希望时间可以过得快些。但连绵的细雨下个没完。一直持续到取画的那天。
约定好的位置有些远，但我并不想乘车，我享受着和他距离不断缩短的过程。我与他不再隔着遥远的海洋，就在同一所城市。
那套连衣裙，我一直放在衣柜里。我将它展开，在全身镜前，整理着自己的苍灰色长发。可能是我变得比高中更成熟了，发色变得有些泛白。我不再为我的发色自卑，反而认为它很有特点。理发店也染不出这样天然的发色。
整理好仪表，我走向约定的地点。我提前了时间出发，若是勉强赶上时间，会让我感到不安，在路上也会慌张些。
我很喜欢胸前的两条中国结装饰，它们随着我步伐的速度，不断摇曳，很可爱。
要前往他所在的地方，会经过一条人烟稀少的街道，总感觉一个人走在路上，有些寂寞……
我略微加快了脚步，走过了一道拐角处。我突然感到有人撞到了我，那名男子穿着雨衣，面容有些沧桑，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就扭头走了，连道歉也没有说一声。
我感到胸前有些湿润，连衣裙好像湿了，随后，整个身体开始失力，视线开始模糊。我跪坐在马路旁，雨伞落在一边，下意识地捂住胸前。我才发现，洁白的连衣裙染上了血红。真是可惜……
街道上没有行人，也没有来往的车辆，我想喊出声音，但已经没有力气了……
为什么要杀我？我还有约定没有完成。我还没有向他告白，我不能违约。我彻底倒在了路边，雨水混着血液，流向排水口。我能看见的世界，逐渐失去色彩，像是逐渐褪色的水彩画。死了会去哪里呢？生命很脆弱，清晨还期待着与林墨交谈的我，现在却已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就这么死去吗？我不甘心……至少我想与他以恋人的身份，彼此相恋。
——
再度苏醒，我忘记了所有的事，尝试与路人搭话，但他们并不理睬我。汽车从我身侧疾驰而过，我躲避不开，应激地闭上双眼，下一秒却没有痛感。睁开双眼，我试着触碰行人，但他们却感知不到，像是没看见我一样，直直地穿过了我的身体，我连避让的时间都没有。
无论是大喊大叫还是和等待的行人说话，都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我确信了自己的是幽灵的事实。也曾为了失去记忆而烦恼过，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不过，身为幽灵失去记忆也算是好事？毕竟拥有记忆的话，就会想起死时的惨状，以及想念起还活着的朋友和亲人。会不会有人为我难过？我的墓地又在哪里？看不见珍视的人，悲伤的模样，或许也不错？有在意的人，就会有牵挂，但他们如果看不见我，只有我可以看见他们，就算相遇，也只会更显凄惨。
我游荡在这座城市的街头，看着熙熙攘攘的集市，午后闲淡的茶铺，晚间寂静的街道。然而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为什么不让我就这样死去呢？作为幽灵的日子很无聊。
不知道在这座城市停留了多久，幽灵明明可以去更远的地方，但我总对这座城市有些留念。
某个雨天，我伫立在街道旁，像往日一样，无神地观察着走来走去的行人。一位手提着颜料袋的青年男子进入了视线。他带着黑眼圈的双眼回视着我？可能并不是回视，毕竟没人可以看见我。也许只是看着我身后的风景。
“你没带雨伞吗？”
这是他与我相遇说的第一句话。是在和我说话吧？我周围也没有别人。
“雨伞？大概是忘了……”
我根本就不需要雨伞，只是说这么一句来测试他是不是真的可以看见我，听见我的声音。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为我遮蔽了雨水，我愣了一瞬间，我现在确幸他可以和我交流。
相处了几个月后，我喜欢上了他。
我与他一起绘画，逛街，抓娃娃，吃冰淇淋。一切都变得有意思了。幽灵一个人是无法做到这些的。与他一起生活，我发现他虽然性格有点别扭，但他就像对待一个普通人一样对待我。我很感激他为我带来的所有。不过，别扭这一点，我也是一样的，这么看来还是很有默契。
约会的最后，我们走到了一处人烟稀少的公园。那里有棵槐树，就算下雨也能闻见清香。他为我摇动秋千，在雨中向我告白了。我可以看出他很紧张，我喜欢他这件事，他现在才传递到他心中吗？太慢了。我等了很久……
对爱情慎重的他，我也很喜欢。
我与他一起走了一段距离，眼前的场景让我的脑海中有种熟悉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身体比起初次见面，愈发虚弱了。随着雨水的消失，身体也会变得更透明。
“林墨，我们今后还会再见面吗？”我担心自己会有一天消失掉，朝他问道。
“只要概率不是零，就有见面的可能。”
好像曾经有谁也这么对我说过……
我的记忆，慢慢地复苏了。
现在的我，已经知道了。我曾经喜欢他，就算失去了记忆也喜欢。在死前的一瞬间，我还有未能实现的心愿。我还未能与他相恋，这就是我最后的心愿。比起怨恨将我杀死的凶手，未能与他履行约定，更让我遗憾。
曾经在他住院时，我隐约猜到了，为什么我的身体会逐渐变得透明。现在我终于清楚了，身体变得透明，就意味着他对我的情感越来越深了。我与他相恋的心愿就快要实现了。在实现心愿后，我可能会消失掉。他对我的感情越来越深，我还能留存的时间就会变得更短。他喜欢我，我当然很幸福，但却又感受到了随之而来的悲伤。幸福与悲伤，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竟会存在于同一颗心脏中……
我后悔答应他的告白，越是喜欢他，我越是后悔。他喜欢上了一个无法和他走到最后的幽灵。等到我消失之后，他会过着陷入怎样的痛苦中。如果接受他的爱意，之后却离开他，这样的我，是否太自私？
我不能接受他的爱意，我无法永远陪伴在他身边，哪怕接受了他的喜欢，最后也会不负责地消失掉，我不想要这样的结局。
若相爱的结局是遗憾，那是否与他保持距离比较好？我宁可让他的爱意无处安放，也不想令他带着爱意活在懊恼之中。
我想要将爱意传达给林墨，所以他能看见我的存在，也只能是他。
我在雨中死去，又在雨中留存着未能实现的执念，每当雨水降落世间，游离的灵魂便会随着雨水，坠入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