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朱色比他脚下的土地更加深红,也比受阳光炙烤的大地更加炽热。火焰以云层和天幕作为燃料,点燃苍穹。
这并非什么抽象的比喻,而是正在发生的现实。在常人的视界无法触及的高远之处,大灾的具象正在行进。
“果然没有猜错。我就知道是这东西在作妖。”
亚瑟感叹道。那是他很小的时候就听过的故事。在大陆西方尽头,人迹不至的绝域,存在着一片龙的国度。在还没有魔界与人界的时候,那些庞然大物就已然存在于世。传说里它们坚不可摧的身躯,无穷无尽的寿命,以及近乎自然化身般的力量曾一度让他怀疑这些会否只是母亲为了吓顽皮捣蛋的自己而做的凭空杜撰。
“西方人不信主而信奉这些东西,也还是有他们的道理的。”
透过正在燃烧着火焰的云层,亚瑟能看到那巨物的身形。它就像一座山岳在云上飞行,焦黄的鳞片缝隙间歇地喷发着火焰。那翅翼扇动所生出的焚风,必定就是蒸干高原里一切水分的罪魁祸首。
“这丫头的运气可真差。好死不死直接撞上了它飞行的路线上。”
他看着躺在自己身后一块石头上的少女,有些同情地摇了摇头。
那正是莉夏。她全身上下都缠满了绷带,在那口井边,她恰好遇到了那条龙,也因此迎面遭受了焚风的袭击,全身上下都受了极其严重的烧伤。幸而亚瑟就在不远处,这才勉强吊住了她的性命。
“呜……”
少女于无知觉之际发出痛哼,气若游丝。亚瑟知道她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如果自己不做些什么的话,她很快就会离开。
“活在这个世上要背负的东西实在太多,要承受的痛苦实在太过剧烈……既然如此,小姑娘你为什么不选择离开呢?”
亚瑟看着她,轻声呢喃。他看得出她正在疼痛中挣扎,某些意志,某种执念使她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他曾在许多人身上见过这种惊人的执念与意志,但其出现在这般年幼的少女身上,他还是头一次见。
“既然你还活着,那便是主的意志。罢了。”亚瑟感到剑鞘中的剑正在鸣响。他轻叹一声,跪下去抚摸少女的额头:“蕾缇西亚,我将你的加护赠予这个少女。请你以你的慈悲,为她消解抵挡她正在承受的、今后将要承受的三次灾祸。”
亚瑟的声音低沉地回荡在旷野之中,从他的胸口飞出三点翠绿的光芒,渐次落向莉夏。那光芒如涓滴汇入水流,顷刻间就透过绷带化入她的身躯。不一会儿,她的身体便泛起与那翠绿相同颜色的莹莹翠色。
“愿主祝福你的道途,丫头。”
听着她的呼吸声逐渐清晰平稳,亚瑟站起身来,朝着那巨龙飞行的方向追去。他翻过土丘,越过断崖,一具肉身的速度几与拂过高原的风并驾齐驱,纵然是山岳般的巨龙也无法将他甩在身后。
“喂!你这喷火的臭蜥蜴,给我停下来!”
他对着天空怒吼,浑厚之极的声音响彻云霄。他的吼声就将云层生生震散,使得那驰骋在天际的巨龙与他之间再无遮蔽。
在这神威下,巨龙自天空中折返,第一次将它那黄金的视线投向地面。它的眼瞳中仿佛寄宿着火炎,要将地面上的那个小小黑点烙成灰烬。
亚瑟停下如风的脚步,在广阔的红色土地上站定。其时天地万籁俱寂,仅余龙炎的狂暴嘶吼与剑刃在剑鞘中沉静的轰鸣。
“那是值得你出鞘的对手吗?”
亚瑟吹了吹口哨,轻拍剑鞘。而剑鞘中也传来剧烈的震颤,似在回应着他的话语。
“——”
远远胜过他刚才的喊声,巨龙以响彻云霄的未明语言发出咆哮。那声响简直震天撼地,足可令凡人肝胆俱裂。
“叫你个头啊……真是只有嗓门大的家伙。”
亚瑟揉了揉发痛的耳朵。这在西方诸国间会被视作神谕的吼声在他听来只不过是刺耳的噪声。他手按剑柄,银白的剑刃自鞘中缓缓流出——
那是一柄无双无对的长剑。其剑刃之锋锐,流线之优美,镌刻之华丽,让任何同为武器的物品都黯然失色。它离鞘时那一瞬所展现的锐光,似乎就能分开天空和大地,区别白昼与黑夜。
龙的眼睛在震颤,尽管在它那个距离看来,那把剑只如一根发丝般细长。它浑身上下的鳞片都在焦躁地翻动,流淌于鳞皮下熔浆般的血流也在急剧加快。这世上几乎没有什么能够对它那自遥远的古代便留存至今的躯体产生威胁,但那个由匍匐在地的蝼蚁般生物所持的武器,却能令它感到关乎存亡的威胁。
那绝对不可能是人类所制造的东西——那东西超越它的理解,是以它远超人类的知性和悠久的智慧都无法辨明的造物。
“这焚干大地的灾祸,是出自你的手笔吧。或许你是哪个西方王国信奉的神明大人,但很不巧,我只侍奉唯一的主,还有祂的使者蕾缇西亚。”
亚瑟并不在乎这停在空中的巨龙内心的想法。他握着剑柄抵在胸前,低声祷告:
“主啊,一切的荣耀归于你,一切的罪孽存于我。一切的晦暗驻留我的陋室,一切的光明照耀你的厅堂。僅以此唯一之身魂,献予你无穷无际之怀抱——”
剑身亮起的光芒并不炽烈,相反十分平淡。只是在这一簇烛火般的微光面前,灼人的炽烈白昼却像是拉上了一层幕布一般黯淡下来。
“圣剑解放。”
亚瑟改以双手持剑,朝苍穹挥出斩击。巨龙惊愕地喷吐出海潮般的炎波,试图延缓那剑气与光芒的齐至——
于是轰天动地的绝响震彻整个高原。
…
……
…………
莉夏不记得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当她浑浑噩噩地回到村子时,她的身上净是烧伤后又愈合的痕迹,几乎没有留下一寸完好的皮肤。
村子的人几乎就要以为她是什么魔鬼或是妖怪而动手驱赶……但在看到她所肩挑的几大桶水时,才惊觉这个已经变得惨不忍睹的女孩竟然是早上出去寻找水源的莉夏。他们谁都没敢去问她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心有余悸地为她留下一只装满水的水桶然后匆匆躲回自己的屋子。
莉夏抱着水桶回家。虽然浑身都是伤痕,但她却并没有感受到什么痛苦。她自己也不记得带回村子的水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寻到的,所记得的唯独只有醒来之时,这几桶水就盛满放在她的身边。
水桶里的水淡淡地映照着她的面容。她认不出水中的自己,但好在她还记得自己要做些什么事。现在她有一种使命已经达成的安心,好像未来无论发生什么也不重要了。
“这下……村子里的大家就有水喝,玛尔嬷嬷的病也会好了。”
她放下水桶,轻轻推开小屋的门。房间内寂寥无声,令人不耐的酷暑在这一刻似乎消散了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