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夏不像村中的有些老人一样,宁可饿死渴死也执着于葬在这片祖辈居住的土地。她本来就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唯一可算得上亲人的就只有玛尔修女而已。
而莉夏觉得自己已经充分地理解死亡了。她不曾经历过那个助手垂死时的痛苦,但她认为那痛苦应该跟目睹菲在自己眼前离开,或是眼睁睁看着玛尔嬷嬷撒手人寰差不太多。
无论哪一种痛苦她都不想经历,因此她才无法在离开与留下之间做出取舍。而对于她而言如果不是这场该死的大旱,她或许这辈子都不会产生想要离开村子的念头。
“怎么样?我明天就要离开啦。如果要走的话,就快快回家收拾东西。”
“……你真的能走得出去吗?”
“当然了。这东西可不是戴着好玩的吧?保护你们两个轻轻松松啦。”亚瑟拍拍腰上的佩剑,一副得意的样子。
莉夏总有一种感觉:这人虽然一副不正经的模样,但他并不是在说笑。要独身在高原上跋涉,光凭好运和奇迹可做不到。他能一个人前来这处远离教廷都市的西北部村庄,已经证明了他的确拥有过人之能。
那么,要这样跟着他离开吗?
“……”
“怎么啦?你这丫头怎么婆婆妈妈的……喔,你本来就是个丫头嘛。”
“你带着嬷嬷一个人走吧。”
“哦?你的意思是你要留下?”
“是。”
“为了什么?”
“村子里的大家还需要我去帮他们找水。如果我不去的话,就没有人能帮他们了。”
“他们又不是你的亲人,你去管他们干嘛呢?”
“玛尔嬷嬷也不是我的亲人。”
“可她胜似你的亲人。我听她说,你来到这村子时,没有人肯收留你。是因为她,你才得以留在村子。对这些冷漠的人,你难道还有什么感情?”
“那时村子的大家是没有收留我,可是他们也给了我吃的和喝的,也没有赶我走。因为这样,我才能遇到玛尔嬷嬷和菲,才能活到今天……但留下来的理由,并不是这个。 ”
亚瑟玩味的眼神消失,他静静地看着少女略显稚气却坚毅非常的面容,就像那是某个故人阔别已久的容颜。
“仅仅是我不能放着他们不管罢了。”
莉夏想起刚才犹豫时,那些浮现在她面前的东西:菲临走之前平静的眼神,玛尔嬷嬷抚摸她头发时那慈爱的话语与温柔的教诲;还有见到村长时他那不甘愤懑的表情,以及夜中敲打她家门扉的那些村民们发红干涩的眼睛。
“比起自己饿死渴死,更不想看到别人在自己面前这么死去吗?你想清楚了,要贯彻自己的意志的话,可能会经历一些比死还要痛苦得多的事情哦?”
“是的,就只是这样而已……至于其他事情,我不知道。”
“……真像呐。”亚瑟无言地注视莉夏良久,挤出她一句不明含义的呢哝。那深邃的眼神直盯得她有些发毛。她拔腿欲走,亚瑟却拍拍她的肩膀,先她一步跳下大石:
“算啦算啦。大叔我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带上你们两个拖油瓶了。本来就是一个人走都够呛。”
他背朝着莉夏摆摆手。他的身形在星夜中不断闪动,竟然只一瞬间便消失在了空荡寂寥的荒原上。
“这人……究竟是怎么搞的啊!”
莉夏甚至连跟他发作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恨恨地朝着天空大叫。
…
……
…………
翌日。
莉夏走在路上。她遥望前方,在道路分岔的尽头,依稀可见一口水井的轮廓。
这是她今天确认的第三口井。在有了水后,她能够前往的地点变得更多。可结果却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像头顶的炎阳,无情地蒸干那如水分一般稀缺的希望。
“这是今天的最后一口了。”
她拍拍腰包上的水囊与食袋,确认其重量只够她回程一途。她不由得想起村长今天早上将从各家各户剩下的粮食中搜集而来的干粮包在布包里珍而重之地交到她手里时所说的话:
“莉夏,你是咱们村子最后的希望了。你一定要找到水啊。”
“是的,我会尽力。”
她出发时没有见到那个名为亚瑟的教士,而玛尔也说他本就没有留在村子里的打算。她觉得这样也好,比起依赖那种只会说玩笑话来消遣她们这些村民的臭老头,她还是更愿意相信她自己——只是要找到水而已。总不可能整个高原,每个水井都没有一滴水剩下吧?
这么想着的当口,她已经走到井底的面前了。她俯在井边,心头一寒。
没有那股阴凉的湿润气息,只有那一直伴随着她,想要将她烤成人干的炙灼暑意。其实到这一步她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这口井也像之前确认过的那些井一样已经干涸,但她还是机械地放下吊桶,然后又将空无一物的它从井中提起。
今天没有找到水。她可以去确认更多井,但那样就无法在天黑之前回到村子。白昼酷热的高原上不常有生物出没,但在黄昏降临,气温稍降后却会出现很多因大旱而饥肠辘辘的野兽。那个可怜的助手,恐怕就是因此而罹难。
回去的时候,只能这样和乡亲们汇报了。她焦虑地想象着她出发时她们投以的包含期望的眼神,以及她一无所获回归时他们眼中可能出现的失落与绝望,就这样准备踏上回程的道路——
一瞬间,一阵热浪袭来。
“……!”
她听到衣服上传来嘶嘶的声响,崩口处的线头冒起像是燃烧般的青烟。她暴露在外的皮肤也一瞬间发红翻卷,鼓起水泡。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扔掉桶,因无比剧烈的疼痛在地上打滚,然后发出尖叫。这剧痛只消片刻便会让她彻底昏厥,她感到就连视野都烧成了一片赤红,眼球痛得像是随时都要爆炸。
拜托你,拜托你。无论是谁是什么都好,救救我,救救我吧。
她脑子里再不剩下什么东西,只是因为空前的痛苦而无助地祈求,许下愿望。而在濒死的少女眼前最后所出现的,是一道飞掠过天空的巨大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