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死了。

    哥哥替我活了二十年,爸爸替我活了四十年,爷爷替我活了十年。在八十二岁那年,十二岁的我从一具行将就木的躯体中醒来。

    洁白的房间墙壁,很亮。

    眼角干涩,移动一根指头都无比困难。呼吸面罩遮住了脸,他有些看不见了。不过,无所谓了。

    还有几分钟?

    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他想把轮椅靠近那唯一的窗口,那儿还有些阳光。想起那个住在木桶里的哲学家,他曾在意的一切都在离他远去,化作模糊的雾气。

    走马灯。最后的时刻要到了。

    胸口传来剧痛,不,是全身。身上有什么东西在流出去,是尿液还是别的什么,内脏几乎要被搅碎,意识模糊,呻吟,抽搐。

    人的死亡是这么没有尊严。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六十年的梦,在十二岁那年睡去,八十岁时一无所有的醒来。

    苏美尔人那古老的诗歌在耳边回荡。只有人,他的寿命不会很长,无论他做什么,都只是一场虚无。

    因痛苦紧绷的身体松开了,最煎熬的时刻已经过去。他的精神正在向很远很远的地方飘去。

    在临水区大图书馆的地下室里,到处都是堆砌的书籍和散乱的文件。“为什么不保存在数据库里?”妙元边举着手电筒嘀咕着,这时光照到了角落处,一个一脸胡茬,头发蓬乱,黑眼圈浓重的男子正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妙元走近,蹲下来,仔细观察他的脸。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直直看着前方。妙元晃了晃手电,没有回应。

     虽然邋遢,但眼前人实际上是一个二十来岁的样貌。“你是?”“我是阿卡伊。锺楼系统技术人员,研究员,白沙党代表。”男子发出了机械的电子音,然后站起身。“AI。”妙元也站起身。“他本人在哪里?”“我就是。”妙元瞟了一眼机器,开始调用算力,很快她知晓了真相。

    阿卡伊的人格在这台机器中永眠。

    “自杀...”妙元喃喃道。为什么?妙元正想着,AI好像听见了她内心,再次开口,语调发生了变化,似乎是一段录音。

    男子的语调变得忧伤,“咳咳,正在听我话的人,你好,我是..白沙党员阿卡伊,在此我要告诉你我发现的秘密...请你离开这里。”然后他就不动了,站在原地。妙元站着,等待他的下一步动作。可他却久久没有回应,像死机了一样。于是妙元说道:“我不是白沙党员。”机器果然有了反应,继续播放录音。“是吗,我不在乎你是不是真的,只是需要你否定自己的身份。那么..我要开始了。我在变成现在这样前是一名研究员,一心渴望通过技术手段来达到党的目标。起初我面对的只是一些政治上的阻挠,我也以为要实现我的理想只有一些伦理上的障碍罢了,但最后我发现根本不是这么一会事..我们的科技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大过滤器横在我面前,它不是生存的障碍,也不仅仅是发展的障碍,或许用过滤器比喻它并不准确,它和叙事层间的障碍有些类似,却比其更加难以跨越...我实在没办法再前进一步了。”

    “这对我来说将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当然,我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想,我仍抱有一丝希望。”

     那是一个落雨的午后,阿卡伊的研究长期陷入停滞,他来到党支部,提交调任申请。在机器投影的全息影像里,妙元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落寞的神情,随后窗口的工作人员给了他一张工作证。“我被分配到了城区边缘的太空电梯。”录音解说道。同样的,他坐了地铁,过了一会,阿卡伊出现在太空电梯中控室。坐在屏幕前,他闲来无事调取了电梯历史记录。这时,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在列表的最下方。

    视角拉近,在最后那条记录上显示,电梯出入了300多个人和一台仪器。这是很明显的异常,因为除这一条之外,每一次登记的人都没超过10个。并且来访地区也没有显示。

    “我绕过了锺楼的限制,释放了整个系统的算力来推演这条记录,依然一无所获,于是我不断修改指令,以求获得相关信息,在不懈努力下,我得到了一段残缺的日志和一张照片。”

    日志被投影出来。

    照片正是妙元见过的那张。

    “在初稚的领导下,我们成功制造了第一台无限时间图灵机,在党的伟大征程上迈进一大步,同时有力证明了北羽路线的错误..”录音把日志念了出来,“计算结果显示,这四句话都与该记录强相关。初稚,我们知道是党的创始人,第一台图灵机,锺楼系统的原型,党正是借此控制如此多的宇宙,将它们纳入体系。第三句是对前一句的递进,不用解释。关键在最后一句,在所有有关北羽的资料中,只有这里用了“证明”两个字。这意味着这里直接指向北羽本人,而非她的思想。然后我遍历了所有能找到的北羽的资料,没有她本人的资料,说明她存在于党建立基地城之前。”

    “那么很明显,党最初的成员通过乘坐某种星舰来到了这里,可是不论是在宇宙,还是在叙事梯阵中都没有党前身存在的痕迹,没有相关文明,相关实体。”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党创造了所有世界,但它一直试图欺骗我们,让我们产生一种错觉,世界并非真实的,而只是系统中的数据。你感觉到了吗?我们常常会忘记钟楼控制的宇宙是实际存在的,而非算力模拟的结果。这是出于政治工作的需要吗?总之,我们的科学不可能再进一步了,因为我们被困在自己制造的摇篮中。”

     “从学术上讲,不存在创世神,神不能给出自循环以外的答案。而顺序单位在超验领域上是线性的,不可能封闭。这个秘密太大了,问题也太多了,远远不是党自身能够解释的。”

    录音结束了。男人回到了那个角落,继续瘫坐在那里。

    妙元走出图书馆。

    和阿卡伊的记忆一样,外面是一个阴沉、漫长、落雨的午后。

他醒了过来。

是天堂吗?还是说他还在病房里?

地面是雪白的,像陶瓷般光滑,朦胧中,他看见旁边深蓝色的水。

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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