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身处紧张的氛围,张折纸心中仍不由自主地掠过这个念头。
残梦的美,带着一种近乎非现实的疏离感,仿佛从梦境深处走出的人,却又如此真实地存在着。张折纸能感觉到,她的孤独,大概是残梦主动选择的姿态,与自己那被迫孤寂截然不同。
“有事吗?”残梦端坐不动,声音平静无波,淡然的视线扫过围拢过来的人群,仿佛她们只是路过的背景板。
“啊…就是今天王楠这个笨蛋,毛手毛脚把你的饮料打翻了~,”段秀芯的声音甜得发腻,脸上挂着精心计算过的歉意,“我已经狠狠教训过她啦,是吧~?”
“唉,就是啊,学委好凶哦~。”王楠配合地做出委屈表情,甚至俏皮地吐了下舌头,引来周围一阵压抑的低笑。
“呵…所以说,你不会再介意这点小事了吧~?”秀芯边说,边极其自然地一屁股坐在了残梦的课桌边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看,我这不是特意叫她来给你道歉了嘛。”
“唉,就是嘛,对不起啦好吧~?”王楠捂嘴轻笑,语气里听不出半分真诚,周围的笑声更明显了。
“……”残梦的表情纹丝未动,依旧平静地看着她们,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拙劣表演。
出乎所有人意料,残梦没有任何言语交锋,直接站起身,拎起书包就准备从教室后门离开,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喂——!”段秀芯显然没料到对方会是这种反应,脸上那点假笑瞬间冻结,她迅速起身,两步堵在残梦面前,“去哪儿啊?”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不悦。
“吃饭。”残梦的回答简洁得近乎冷漠。
“哈?”这个完全无视她们的回应,显然超出了段秀芯横行霸道多年的经验范围。她气极反笑,“不是…同学这么有‘诚意’地来道歉了,你总得有点表示吧~?”
“那…没关系,我原谅你们了。”残梦停下脚步,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可以的话,赔我一瓶饮料。喝了一口,便宜你一毛钱,就算四块九毛好了。”说着,她竟然真的伸出手,掌心向上,对着段秀芯。
张折纸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简直是往油锅里泼冷水...残梦这完全不合常理的反应,只会彻底点燃秀芯的怒火。
“哈…?”段秀芯脸上的假笑彻底消失了,她挑起一根眉毛,眼神变得危险起来,“你在跟谁说话?对我?跟我要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嗯。”残梦依旧面无表情,伸出的手稳稳当当,“毕竟,这是你们故意的嘛。”
张折屏住了呼吸,空气仿佛凝固了。
“哦?”段秀芯嗤笑一声,一脚踩在门框上,“有证据吗?然后呢,你想怎么样?”她身后的跟班们立刻心领神会,有人一把抓起残梦放在座位上的书包,“哗啦”一声将里面的书全部倒在地上。
“唉,真无聊呢~,全是课本,”一个跟班用脚尖拨弄着散落的书本,“怎么没点‘安全措施’呢~?”语气里的暗示充满恶意。
“哈哈,是啊,好奇怪哦~。”段秀芯仗着身高优势,逼近一步,伸手捏住残梦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啧,这张脸…倒是那些男人会喜欢的类型呢。长得这么‘招摇’,不备点‘安全措施’,会很危险的哦~?”她的话语如同毒蛇吐信。
“开玩笑啦芯芯~,没准人家就是故意的呢~。”另一个跟班嬉笑着附和。
“呐,我说你,”段秀芯甩开残梦的下巴,用力推了她一把,残梦踉跄着后退一步,“每天板着张死人脸,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鬼东西?”又是一推,这次残梦撞到了身后的桌子,“是不是早就看我很不爽了~?是不是觉得自己美若天仙,在这装清高啊?”她扬起手,不轻不重地拍在残梦的脸颊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力道足以羞辱,却不会留下明显的痕迹。
张折纸就这么看着,浑身僵硬。理智告诉她,此刻最明智的选择是像往常一样,做个沉默的空气,悄悄溜走去食堂。但有什么东西死死地拽住了她的脚——除了熟悉的、冰冷的恐惧,心底还有一股陌生的、灼热的情绪正在翻涌、凝结,逐渐压过恐惧,那是一种让她指尖发麻的愤怒……
“来嘛梦梦~,别浪费了这张脸,”跟班高桥美和不知何时掏出了一支鲜红的口红,脸上挂着虚伪的“善意”,“姐姐帮你化个妆,保证让你更‘上镜’。秀芯酱都夸我手艺好呢~,画歪了也不怕,很好洗的~。”旁边几个女生已经嬉笑着举起了手机,镜头对准了残梦。
“你...!”
就在美和的手即将碰到残梦脸颊的瞬间,一声带着破音的嘶吼骤然响起!
一道身影猛地插了进来,用力抓住了美和拿着口红的手腕!
整个空间瞬间陷入死寂。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当事人残梦。她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猩红瞳孔,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惊愕,她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向这个突然闯入风暴中心的张折纸。
“你...”张折纸的大脑在吼出那一声后一片空白,此刻才重新被混乱的电流充斥,勇气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声音也紧跟着软了下来,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们不能...欺...欺负...同学...”尽管音量变小了,但方才那声嘶吼的余威仍在,让她的声音听起来异常陌生而具有穿透力。
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一秒的段秀芯率先反应过来,她猛地拍开张折纸抓住美和的手,反手紧紧攥住了张折纸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生疼。
“哟...”段秀芯的眼神危险地眯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猎物。她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地撩开张折纸厚重的刘海,迫使她露出一直被遮挡的眼睛。她凑得很近,仔细端详着,嘴角甚至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原来你的眼睛长这样啊?”她另一只手亲昵地挽住张折纸的胳膊,动作看似友好,实则牢牢限制了她的行动,如同在展示一件刚发现的玩具,“仔细看看,哈,长得还挺可爱的嘛?”她的声音带着蛊惑,“来当我的‘小狗狗’好不好?我的直播间正好缺个能制造‘节目效果’的,放心,我给工资的哦~,绝对比国家发的多。”
其他跟班也立刻会意,七手八脚地拉住了试图挣脱的残梦。
“...”张折纸浑身僵硬,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那张本就缺乏表情的脸此刻成了最好的伪装,不至于让恐惧完全暴露。冰冷的汗水沿着脊椎滑落。
“哎呀,别这么紧张嘛,折纸同学~,”段秀芯又换上了那副标准的甜美假笑,晃了晃挽着她的胳膊,“看得出来你挺关心同学关系的嘛,值得表扬哟~。正好,你平时也不爱说话,我相信你是‘中立’的,”她话锋一转,目光瞥向残梦,“来,你给评评理,今天是不是残梦同学太过分了?我们好心好意来解释情况,她倒好,不仅不领情,还恶语相向,是不是很没礼貌呀~?”
“...”张折纸垂下眼帘,阴沉着脸,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只希望这令人窒息的折磨快点结束。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段秀芯,何主任找你。立刻,马上。”
“嗯?”段秀芯被打断,极度不满地循声望去,但在看清来人后,那假笑又迅速挂回脸上,“啊,这不是小汐吗~?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门口站着的是学生会副主席白海汐,也是本校团支书。她个子不高,约莫一米五五,留着利落的短发,此刻正用手里的手机不耐烦地敲着门框。“啧,少废话,秀芯,”她痞里痞气的说到,“王老师那边催得紧,我也一堆事儿呢。赶紧的,别磨蹭。”她语气公事公办,眼神扫过教室内的混乱场面,在张折纸和残梦身上停留了一瞬,但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张折纸认得她。这位在各种公共场合游刃有余、阳光积极、据说运动神经也超强的风云人物,在张折纸眼中,与段秀芯本质上并无区别——都是她无法理解、也自觉遥不可及的“另一个世界”的人。即使此刻对方间接解了围,张折纸心中也生不起半分感激。
“好哦好哦,真是大忙人。”段秀芯松开张折纸,笑着招呼她的跟班,“你们先去吃饭吧。”然后亲热地迎向门口的白海汐,“下午课多不?忙完要不要一起出去转转?”
“得了吧,下午没课我也没空陪你。”白海汐毫不客气地回绝,熟稔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敷衍。看着她们说说笑笑地离开,坐在地上的张折纸默默揉了揉被攥疼的手腕,心中对白海汐的观感依旧。她这样的人,大概也不会在意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好感。
教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人。张折纸撑着地面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心乱如麻。她不敢想以后的日子会怎样,得罪了段秀芯,平静的校园生活恐怕就此终结。现在只想缩回自己的座位,暂时逃避现实。
她轻轻叹了口气,准备收拾东西去食堂——虽然可能已经没胃口了。就在这时,她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身上。她下意识地转头,发现残梦不知何时已收拾好散落在地上的书本,此刻正静静地站在她身边。
张折纸瞬间僵住,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没想好该如何面对这个自己“冲动”帮助的对象。
残梦看着她,那双猩红的眸子依旧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你真傻。”她平静地吐出三个字,声音清晰而冷淡。
“...”张折纸张了张嘴,但还是一个字也没说。
好在残梦并未停留,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评价,便径直从前门走了出去,留下张折纸一个人站在原地,像被钉在了原地。
自以为是伸张正义的挺身而出,没有改变任何事,没有带来任何好结果。
而自己“帮助”的对象,只冷冷地撂下这样一句评价。
或许她说得对。
只希望,从今天起,生活还能勉强维持原样,沿着那既定的、安全的轨道滑行。
…
“喂。”
刚走出教室门,一个声音叫住了她。张折纸惊讶地发现,白海汐竟然还没走,正懒洋洋地趴在走廊的护栏上,见她出来,转过头。
在张折纸的想象里,自己应该像残梦那样,冷漠又帅气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但现实是,这种事情只存在于自己的想象之中。她像被按了暂停键,脚步钉在原地,不敢拒绝这个“大人物”的搭话。
“有…有什么事…”她想故作不耐烦,但结果是语气还是那样轻柔微小。
白海汐莫名其妙用锐利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有什么麻烦,直接找老师。”她爽利的说到,“段秀芯那家伙麻烦得很,被她盯上,你以后日子可不好过。”
“……”张折纸觉得这话简直是废话,她们刚才不还“相谈甚欢”吗?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山不容二虎”,权贵间的微妙关系?
“有搞不定的事,”白海汐突然咧嘴一笑,“也可以找我。”
“...”
“我知道你在想啥,”白海汐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笑容不变,“‘我也不是什么好鸟’,对吧?”
她有读心术?折纸很惊讶,但她还是想快点离开眼前的这个人。而且说着什么可以找她,这种场面话,她甚至没有留下什么联系方式...
“至于怎么联系我…”白海汐眨了眨眼,带着点神秘兮兮的狡黠,“我想…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她没再多说,拍了拍栏杆,“好啦,不耽误你吃饭了,赶紧去吧。”说罢,她利落地转身,快步离开了,留下张折纸独自站在走廊上。她好像是感染者,这真不是什么奇妙的读心能力吧...
“…”
…
张折纸终于找到了她熟悉的避难所——教学楼角落一处通往下方储物间的楼梯拐角。这里堆放着几张废弃的课桌,形成了一个隐蔽的三角空间。她蜷缩在桌子下面,抱着打包好的土豆牛肉饭,却没什么胃口。
现在,连在外面吃饭都成了奢望。得罪了段秀芯,她必须更加谨慎,像幽灵一样隐匿行踪。下课后要第一时间躲起来,祈祷不要被她们堵到……
比起白海汐那虚无缥缈、真假难辨的“承诺”,张折纸清醒地知道,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今天的事,自己大概是真的做了一件彻头彻尾的傻事。她只想安安稳稳地读完书,顺利毕业,然后…成为一名对国家有用的齿轮。
人是复杂的。
是可怕的。
只有将她抚养成人的国家,才是唯一值得全心信赖的依靠……
“你真傻…”
无人的角落,她终于可以低声重复这句冰冷的评价。
本以为早已麻木的心湖,被这颗投入的石子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那是一种混杂着不甘与无力的情绪,像藤蔓般缠绕上来,勒得心脏阵阵抽痛。在这股沉重而绵软的挤压下,张折纸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几颗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冲出眼眶,重重砸在手中的餐盒盖上,溅开小小的水花。
她只能一边无声地抽噎着,一边机械地将食物塞进嘴里。狼狈也好,可怜也罢,在这无人知晓的角落,怎样都无所谓了…
然而,就在这一片压抑的寂静中,一股被凝视的感觉突兀地袭来。
她含着泪,茫然地抬起头…
“...啊...”
预想中的惊吓并未出现。或许是残梦身上那股超然物外的气场本身就带有某种镇定效果,又或许是内心翻涌的情绪已经压过了惊惶,折纸只是带着一丝残留的惊讶,泪眼朦胧地望向上方。
残梦不知何时,像只悄无声息的猫,蹲踞在叠放的两张废弃课桌顶端。她那如凝固血晶般的猩红瞳孔,正一瞬不瞬地俯视着蜷缩在下方阴影里的张折纸。
“折纸。”她叫了她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就那样蹲在那,如同在观察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