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突然被一股力量抓住,冰冷的触感让张折纸浑身一僵。此刻她心中没有感慨,只有理性思考结果带来的恐慌。
抓住她的女生,中发精心打理过却仍符合校规,身上飘着不属于校园的淡淡香水味。正是班里的副班长兼学生副代表,段秀芯。她脸上挂着一种混合着探究和戏谑的怪异笑容,俯视着张折纸。
“啊?你原来不是哑巴啊?”段秀芯故作惊讶地挑眉,转头问旁边的跟班,“王楠,你听过她讲话吗?”
“唉~,没有哦~。”被称作王楠的女生拖长了调子,声音甜腻。她们这一小群人,姿态各异:有的踩着凳子,有的插兜斜倚在桌边,还有一个甚至大剌剌地坐在了张折纸的课桌上,压皱了她摊开的课本。
张折纸的心沉到了谷底。毫无疑问,她被针对了。
“……”她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脸上也挤不出任何表情。巨大的懊悔攫住了她:是不是自己一时冲动,让这个本该最无害、最不起眼的边缘人,得罪了班上最好不要招惹的人?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
“一…一个馒头…然后,南瓜饼…和…豆浆…”
周一的清晨,张折纸在食堂窗口前细声点完餐,迅速打包好。食堂的桌子很快就会被成群结队的学生占据。虽然也有自动点餐取餐的机器人,但此刻人潮汹涌,机器人那边反而排起了长队——大家都等着它们,反而显得不那么拥挤了。
张折纸低着头,紧紧抱着纸袋包裹的早餐,快步走出食堂。冬日的寒意渗入,但厚实的冬季校服提供了不错的保暖效果。
“唉,我说啊,昨天的橘子手机发布会你们去了没有~?”一阵熟悉的、带着优越感的谈笑声从旁边传来。
“人好多哦,昨天和男朋友去看电影了…”
张折纸用眼角的余光瞥去,正是段秀芯和她的朋友们。她们旁若无人地谈笑着走过,中间众星捧月般的段秀芯,高挑的身材在人群中颇为显眼。
“唉~,我们家投资的生意照顾一下嘛~,只是逛个商场而已。”段秀芯的声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她是南州市大型民企正大集团的长女,社交圈广泛,个人运营的学校公众号和短视频账号都风生水起。一米七的身高,良好的仪态,加上懂得利用校规边缘的打扮,让她在人群中光彩照人。与她相比,身高刚过一米五、发型总是遮住眼睛、穿着洗得发白校服的张折纸,如同阳光下的影子,黯淡无光。
从她们身边经过,如同穿过空气。段秀芯她们的目光连一丝涟漪都未曾为张折纸泛起。这早已是常态,她的存在感本就无限趋近于零。不少家境比较优渥的同学,会选择在学校周边的精致早餐店用餐,而不是拥挤的食堂。
这里是南州市第二高级综合高中(南二高),一所重点的半技术性学府。在这里,学生可以选择专业方向,提前学习实用技能,为未来接受工作分配或考取对口专业大学打下基础。
张折纸选择了理科班。她的梦想,是未来能进入军工企业,成为一名技术人才。如果能做出些贡献,或许……也能在国家的历史长卷上,留下一个微不足道的名字?
…
“上个月的成绩单已经出来了,我们班整体表现一如既往地优秀。电子版稍后会发到班级群里,希望大家继续保持。”班主任的声音在讲台上响起,“接下来是物理课和美术课,选修物理的同学拿好课本准备上课,美术生带好工具去二楼美术教室。”
班级更像是一个行政管理的容器,上课时学生们会根据自己的选修流向不同的教室。班里美术生不多,大部分都是理科生,此刻都留在了原教室。
张折纸半趴在课桌上,用摊开的物理课本竖起一道小小的屏障,试图将自己藏匿起来。
就在这时,教室后方靠窗的位置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动静。
“哎呀,真不小心~…”是王楠的声音,带着点刻意的惊慌,“这下糟了,清理起来好麻烦吧~?”
张折纸循声望去。倒数第二排靠窗——那是残梦的座位。此时座位上没人,她应该去上美术课了。一瓶没盖紧的水被打翻在桌面上,书本被浸湿了一大片,皱巴巴的。
“唉~,这样确实很不好呢,”段秀芯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点“公正”的责备,“王楠,等下记得向残梦同学道歉哦~。”
“好吧好吧,”王楠拖长了调子,毫无诚意,“既然是学习委员的命令,那真没办法呢~。”
“……”张折纸在记忆里搜寻着那个座位的主人。残梦……一个只有名字、没有姓氏的古怪同学。昨天在那个小巷面馆角落里坐着的白发少女,似乎就是她。
看着段秀芯她们那副有说有笑、毫无愧疚的样子,这分明是故意的针对。残梦平时也很安静,独来独往,张折纸完全想不通她怎么会惹到段秀芯。
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怒火,在张折纸心底“腾”地燃起。每当目睹或想到这种事,她内心那个最激烈的念头就会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为什么祖国不彻底关闭市场经济部分,完全实行计划经济?把这些被资本异化、滋生优越感的“小布尔乔亚”都送去深刻改造!他们凭什么高高在上?
随即,理智又像一盆冷水浇下。她知道国家实行半计划半市场经济有其复杂的历史和现实考量。最终,她只能将满腔的愤懑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张折纸同学,”班主任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请带着手机出来一下。”
“啊!”张折纸吓得一激灵,手肘撞倒了竖着的课本,“啪”地一声拍在自己头上。
“好…好的!”她慌忙应道,心脏狂跳不止。
…
“嗯,只是走个核对身份的流程,”老师一边操作着手机,一边温和地说,“这是颁发给你的奖学金,表彰你优异的成绩。你是光荣的模范学生,要继续保持。等你考上大学,除了奖学金,还有‘光荣学生’奖章,这可是能记入个人档案的终身荣誉。”
“啊…嗯。谢谢老师…谢谢学校…还有祖国的…认可…”张折纸的声音细若蚊呐,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嗯,加油,折纸同学。”年近中年的班主任推了推眼镜,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看你平时不太爱说话,比较内向。有事情一定要记得找老师。最近社会不太太平,我们这种综合高中人多又杂,你要保护好自己。”
“嗯…谢谢老师关心…”手机震动了一下,提示收到一笔8000元的转账。这是真正的自由交易货币!与只能在国家系统内流通的物资票不同,它可以在任何市场自由使用,购买那些物资票无法兑换的商品和服务。一笔小小的“自由”。
“所以,”老师看着她,语气更温和了些,“最近…在学校里,有什么事吗?”
“啊…”
“没什么事”——这几乎是她条件反射般的标准回答。但话到嘴边,脑海中却猛地闪过课间那令人作呕的一幕。
即使是像她这样卑微的存在,心底也藏着一点小小的、关于公正的火苗。此刻,这火苗正灼烧着她的犹豫。该说吗?周围没有任何人可以说。而正是这份犹豫本身,又让她对自己感到一阵新的愤怒——为一个绝对正确的决定而犹豫,简直可耻。
这种愤怒由来已久。她实在无法理解,也无法忍受,在这个她所信赖的国家系统内,竟会存在段秀芯这样的人,为了满足自己扭曲的优越感,肆意排挤、欺压他人。虽然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过这种现象,但它从未消失。自己说出来…真的能改变什么吗?会不会招来更大的麻烦?
张折纸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我…”
她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某种勇气。
“我看见…有…有同学…故意…撞倒了残梦同学的…饮…饮料…”憋在心底的长篇控诉,最终只挤出了这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声音轻得几乎被走廊的风声盖过。
“唔…?”班主任推眼镜的动作顿住了,“你看到了?你是说,有同学欺负他人?”
“呃…嗯。我…我认为这样…很不好…”她艰难地补充道,头埋得更低了。
“张折纸同学,你能证明你看到的事情吗?并且为你刚才的话负责?”班主任的语气严肃起来,“指控同学欺凌,是非常严重的指控,校园系统定会严查。”
“我…我不知道怎么证明…”张折纸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万一…万一自己看错了呢?万一那真的只是意外呢?这种指控一旦记录在档案里,对被指控者的影响是巨大的!如果最后查出来不是故意的,那岂不是自己戴着有色眼镜恶意揣测别人?别人会怎么看她?段秀芯她们会怎么对付她?自己会不会反而伤害了无辜的人?
“……”老师看着她因极度紧张而微微发抖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那个…不小心打翻饮料的同学,叫什么名字?”
“是…段秀芯…和…王楠…”张折纸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两个名字,随即又像被烫到般赶紧补充,“但…老师!有可能…她们不是…不是故意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消失在喉咙里。
“好,老师知道了,我会留意一下的。”班主任点了点头,语气恢复了平静。
“那个…”张折纸还想说什么。
“先回去上课吧,物理老师已经到教室了。”老师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然后转身先一步离开了。
“……”张折纸站在原地,看着班主任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不知此刻是何感想。
…
午休的下课铃刺耳地响起。
残梦回来了。连续在其他教室上一上午课的情况很常见。
一直心绪不宁、趴在桌上的张折纸,忍不住悄悄回头看向那个靠窗的位置。
残梦虽然同样安静、没什么朋友,但她有着无法忽视的存在感——新雪般纯净的长发,如凝固血液般深邃的红色眼眸,头上总点缀着几枚低调的黑色发饰。即便穿着制式校服,也难掩那份近乎非现实的、梦境般的美丽。
她轻轻坐下,目光落在桌面上那摊已经干涸、却留下明显皱褶和水痕的书本上。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那本皱巴巴的课本,无声地叹了口气。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投向教室前方——仿佛早已预知,或者说,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啊,梦同学~,”段秀芯那甜腻得发假的声音果然响起。她和她的“朋友们”——王楠以及其他几个女生——如同排练好一般,从门口、讲台边、走廊上迅速聚拢过来,瞬间包围了残梦的座位,“哎呀,你已经看到了呀?真是不好意思哟~。”
麻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