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无论如何，苏铭得死。
他需要一个契机去搞明白，朝堂上的结党营私，以及，龙椅上的那个男人最真实的想法。并且在这个时候，他再也不能装作毫不知情，要真真切切的考虑，若是那个皇帝真的是将所有的矛头都对准了自己，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远征昌州的父亲，把苏家的担子全都压在自己肩上，此刻的苏铭必须作为一家之主站出来。
“我说，让你写，大关境外，和亲队伍偶遇野狼群，侍中苏铭与爱妻苏婉柔力战不敌，亡于荒漠，其余众人，护送公主逃往南蛮。”
书生看着苏铭手中的宝剑，又看着周围被暗器所伤的弟兄们，只好识时务地忍气吞声下来：
“好好好，小的这就开始写。”
苏铭无言，借着月光，盯完书生写完后塞进信鸽腿脚上的小匣中，一把放飞。
“上官姑娘，麻烦你背过身，往前走几步，切记，千万不要回头。”
苏铭低声地说道，话语中接近温柔，但又似乎藏着些悲伤。
“怎么了，苏公子？”
苏铭附耳，仿佛新婚的丈夫对着娘子百般宠爱：
“不要回头。”
对于习惯在战场之上杀敌斩将的苏铭来说，取他人性命之事，并不是那么难以下手，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希望自己想要保护的那些人，能够尽可能远离这些打打杀杀的残忍。
于是在短暂的哀嚎与喧闹后，这片荒野则又归于平静。
上官婉柔背着身子，自然猜到了苏铭刚刚在做些什么。她按照苏铭的意思没有回头，但是心中却也是五味杂陈。
同样是面对想取自己性命之人，苏铭面对这一伙杀手能痛下死手，仿佛毫无感情的刽子手，而面对自己却又是坦诚相待，百般容忍。
这一刻，上官婉柔又一次感受到了内心中的纠结，她本应该抛弃所有的烦恼，一心一意地杀死苏铭，这些天以来，却被他越带越偏，导致现在，反而和他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她忽然意识到，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苏铭现在的处境风雨飘摇，既然朝中有人想要害他的性命，就算他能重新回到应天城又怎么样呢？不依然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吗？
想要他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而他的唯一依靠苏满城现在刚好还在昌州前线。
就算她不出手的话，自然也会有人要出手，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自己一只护在苏铭的身边，若是不幸真做了苦命鸳鸯，九泉之下面对父皇娘亲的时候，那是多么的可笑与讽刺。
是啊，她和有着血海深仇的苏铭结了婚，拜了堂，只是因为自己那点可怜的同理心。
明明，自己一点都不想要这个样子的……
“上官姑娘？没吓着吧？动静稍微有点大，抱歉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我来守夜，你去马车上睡一会儿吧。”
刚刚嗜血后的苏铭显得有些疲惫，但还是决定自己先熬到天明，避免在这野外可能出没的野兽。
“苏公子杀了朝廷的和亲队伍，接下来又该如何向当朝圣上解释呢？”
“如何解释？那自然如实告知。”
苏铭倒是不害怕例如“圣上责怪下来”这种事，他心自澄如明镜，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始终是他的人生信条。
只是，他没有办法相信，那位青年皇帝能够真的对于此事一无所知，因此他需要时间，需要在圣上发难前了解真相的时间。
“你会死的啊，苏铭。”
上官婉柔背对着少年，不想再去面对他过于温柔的脸庞，每一次只要少年笑一笑，她的决心就会又一次被动摇。
只有这样背过身子，完全不去看少年的时候，她才能完全做到稍微有些理性。
苏铭微微一愣。
苏铭。
好像自从重逢以来，上官姑娘就已经有很久没有再叫过苏铭的姓名，一直公子公子地叫着，总有些生疏的感觉。
“如果在下就这么死掉的话……上官姑娘是不是会开心点？”
苏铭的语气中带着些寂寥，从很久很久之前，他就已经预料到了自己身为反派公子的结局，只是会因为何时，被何人，斩于何处，这种具体的细节不得而知。
“嗯，会开心的，我会开心的不得了，会穿着好看的萝裙，喷上香露，戴上玉簪，在你的坟头奏乐一首，翩翩起舞，以祭奠你的逝去。”
“这样啊……听起来真的挺好，如果哪一天，在下真的不行中道夭亡，若尸首无人处理，那上官姑娘可否替在下挖一处坟墓，随便埋了便是。之后姑娘载歌载舞，小生倒是觉得有些欣慰了。”
上官婉柔回过头来，一拳砸在了苏铭的胸口，并不是特别用力，但是落下的一瞬间，少女却是觉得心中五味杂陈：
想他死，却又不想他死，这般复杂的心绪，甚至难以编织成正常的话语说出口。
苏铭接过这一拳，缓缓地抚下少女的手掌：
“上官姑娘，若是快马加鞭赶回应天，我们尚且还有几日可以自由调度的时间，否则，如果程三思知道自己的计划败露，只要稍微向陛下谗言两句，那我苏铭就有可能成为应天城的头号罪犯，到时候一切就都再也难以改变。”
“公子有何打算？”
上官婉柔避开了和苏铭的对视，回答道。
苏铭原本想说带着文鸾公主回应天向陛下陈述事实。但是细细想来，带一个假的公主回应天王宫，多少有点自投罗网的意思了。
这样不仅仅会让自己身陷险境，更会白白牺牲了文鸾公主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
苏铭沉思片刻，忽然想到一个非常自私的办法。
那就是，侍中苏铭亡于护送文鸾公主和亲一事，其余众人皆下落不明，苏铭则可以趁势隐居山野田园，抛下所有的顾虑与负担，带着上官婉柔，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去泛舟湖上，去登山拜佛，去看花听雨，去做许许多多自己曾经想做却不能做的事。
这件事，是危机，也同样是契机。
可是，他却又有很多放不下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