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先生游历江湖一事,虽然差不多都快成为人尽皆知的秘密了。
但旁人泄露出去,跟他们自己主动泄露,毕竟仍有不同。
阁主现下坐镇望江楼,亲自调度场面,可不能随意漏了行踪。
翟长老想到这里,便打算打个哈哈混过去。
蒙面女子突然开口问道:
“这位少侠,不知咱们先前可曾见过?”
叶荻循声望去,却见那女子身段窈窕,一双秋水剪瞳笑意盈盈,正眨也不眨地凝望自己。
叶荻笑笑道:
“纵是见过,姑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在下也不敢肯定。”
蒙面女子嗔了一句道:
“好啊,你道姑娘的面貌是谁都能瞧得的么?也不怕事后挖了你这登徒子一双眼。”
翟长老知道她是瞧这男子生得俊俏,才出言调笑。
刚想制止,却听见另一头声音响起:
“原来你大难临头,却只知道躲在女人后面,巴结讨好别人。就你这样的小人,连我大师兄的一根脚趾头也比不上!”
蒙面女子蹙起柳眉道:
“少侠,这疯疯癫癫,大喊大叫的小孩是谁?”
叶荻摇摇头道:
“在下与她素不相识。”
季玉常一听这话直接急了:
“你刚才还觍着一张脸想跟我同桌吃饭,现在却不认了,转头就去讨好别的姑娘,天底下男子的脸当真被你给丢尽了!”
叶荻终于是面色微沉,眉间攒聚起一股怒气。
天底下大小姐的脸都被她丢尽了不说,
要是师门再放任她走江湖,恐怕不知要得罪多少人。
叶荻其实对这种脾气见怪不怪。
她生气的根源不在于是否真的讨厌他,而是前后的落差。
季玉常的同门师兄姐,被摘星阁众一击即溃,狼狈不堪。
而自始至终没给过她好脸色的叶荻,
却与摘星阁众谈笑风生,俨然将他们视若无物。
两相对比之下,季玉常觉得自己不再是世界中心,
更像是一个被抛弃在角落的旁观者,甚至无人会在意她的感受。
她这般的人,往往将自己的情绪感受看得无比优先。
原本重视自己的情绪是好事,
可放任自流,不去对它掌控和管理,
那就会影响到身旁的所有人。
蒙面女子见叶荻神色不快,
娇笑一声后道:
“啊,我懂了。碰上这样的小妹妹,很心烦吧?”
叶荻不置可否,只说道:
“至少心烦的人以后大有人在,还轮不到我。”
蒙面女子笑道:
“说不定人家是喜欢你,才这般蛮横娇纵的呢?”
叶荻这下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她一眼。
见她眉毛弯起,眉宇间尽是挑逗之意,知道她也就是随口打趣。
叶荻也笑笑道:
“有些姑娘的爱情,从一开始的目的便是‘索取’。所以她的伴侣对她而言,只有‘有用’和‘无用’的区别。如果照顾不到她的情绪、让她感受不到便利、或者她的爱情火苗趋于冷淡了,便会毫不留情地甩开。”
蒙面女子有些讶然道:
“看少侠年纪轻轻,似乎却颇有感悟。”
叶荻笑了一下,不再接话。
其实他曾经也这么看待过小妞。
纵使她不辞辛苦追了他一千里,毫不掩饰地释放自己对他的好感。
叶荻依旧认为,那不过是一股冲动驱使她这么做。
等到激情冷却,回归现实,
她就会明白自己的举动有多愚蠢。
可是叶荻后来发现自己看错了。
许念棠那么那么喜欢他,并不是源自一股冲动,而是她本身性格就犹如一颗太阳。
她得到过很多很好的爱意,所以她也把它们奉献给别人。她像太阳一般燃烧,从未害怕过会烧成灰烬。
他在衢州城,看见许念棠割开手腕放血,吓退周围的尸群时,
他从她的眼中读不出绝望、害怕、怨恨,只能看见无比坚决的意志。
叶荻心想,这样的女孩,她的世界大概与自己的是不同的吧?
她是阳光下长大的孩子,走过的路草木葱茏、鲜花盛放。
她很顽皮很任性,会捉弄别人,可是不会让你感受到丝毫恶毒。
如果真的骄纵到旁人生气了,立刻就会低下脑袋乖乖道歉。
而她被喜欢的人捉弄时,也决不会动不动就生气,而是很自然地将它们解读成善意。
叶荻想到这里,不禁轻轻笑了一声。
蒙面女子瞧见了,似是察觉到些端倪,促狭道:
“怎么,少侠突然想到自己的心上人了?”
叶荻敛去眉间笑意,正色道:
“我只是想起高兴的事。”
他转头冲翟长老道:
“在下刚刚听这一首琴曲,似乎仍有残缺不全之处。在下粗通音律,斗胆向阁下讨教一番,替这琴曲谱写完整,不知意下如何?”
翟长老闻言一惊。
这《凤栖梧桐》曲谱的确不完整,
萧先生每每演奏时,也经常扼腕叹息。
说是“这曲光是半阕就已如此凄清哀伤,若补完另外半阕,不知又作何情境”。
先前叶荻不受琴音滋扰,又准确道出曲名,
已让翟长老心底对他尊敬三分。
当下面对叶荻的请求,他也不含糊,直接起身道:
“那就恭聆少侠雅奏。”
叶荻在焦尾琴前坐下,先抬头望了眼客栈二楼。
他心说这首曲子本就是信手涂鸦之作,只谱了一半。
听众也只有慕容栖凰、林珂、萧无伤等几位。
不知为何,他现下突然有了把它谱完的冲动。
他端坐案前,抚上丝弦,袅袅琴音自指尖流淌而出。
曲子只想奏给一人听的,不过她却暂时没法听到。
叶荻笑笑摇头,心说还真是世事无常、谁人能料。
他弹奏时,回忆的只鳞片爪接连涌入脑海,那仿佛是百年前的闪回。
偶尔记忆中断,再回到平凡的人世时,便感到一缕至味清欢。
纠缠不休的过去,像是一小颗黑色石子儿般不断下沉,
一直往下,一直往下,直到喉咙间,心脏底部,最后在小腹处化作一股暖流。
全身暖意融融,轻快得像是鼓起风帆。
一曲终了,满室阒静无声。
其实也有几人听不大懂,很想开口说句话。
但见头领们均是神情复杂、微张着口,凝视那抚琴的男子。
只好闭上嘴,跟着假模假样地聆听琴曲。
叶荻也没想到这群人这么安静,
弹完之后没人说话,
他只好不动声色地咳嗽两声,说道:
“难不成,是在下的琴艺生疏了,污了在座诸位的耳朵?”
没人答话,只有翟长老晃晃悠悠地走近,仿佛风吹秸秆。
冲着叶荻就是一揖到底,脊背都微微发颤,嗓音沙哑道: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翟某现今既聆此曲,世间再无宫商,自当摔琴以谢。”
他取过面前那张焦尾琴,指尖运力,就要将它自中间折断。
叶荻心说这场景好像似曾相识?
当初雷凌与他比武过后,也嚷嚷着“此生不再练刀”,要把九环狂刀折断。
怎么现在又来个“此生不再弹琴”的,要把这么一张好琴折断?
他赶紧伸手阻拦道:
“阁下不必如此。这《凤栖梧桐》琴曲,世间弹得比我好的,大有人在。”
翟长老根本不信:
“少侠就别取笑翟某了。少侠对这琴谱的理解,已臻化境,世间再没人能比肩了。”
叶荻心说这曲子就是我谱的,我的理解就是标准答案,那当然没人能比肩。
只有强行转移话题道:
“对了,看几位行色匆匆,这是要往哪儿去?”
叶荻这么一问,在场气氛登时又凝重起来。
摘星阁众本是出来围剿林珂,
夺走【棠溪】后回去复命的。
岂料任务失败,不得不灰溜溜地回去。
刘长老心想,
此人琴艺绝佳,功夫也深不可测。
如今四面八方都有门派响应号召,上雒阳攻打摘星主阁。
能替阁主减少一个敌人,就减少一个为好。
于是她同翟长老、蒙面女子、布衫壮汉等人商议道:
“此人来历不明,暂时摸不清路数。咱们务须与其交好,哪怕日后不成助力,至少也不能树敌。”
其他三人听了,也都点头称是。
蒙面女子笑道:
“这么俊俏的郎君,我喜欢还来不及,又怎会惹他生气?”
翟长老更是连连点头:
“古有‘俞伯牙遇钟子期’,得觅知音。今有‘翟定波遇神秘少侠’,哈哈!自当也引为一段佳话。”
布衫壮汉道:
“我虽不懂你们叽里咕噜说些什么,但这小子功夫高得很,我看不清他底细。因此还是别打为妙。”
四人商议已毕,
便由为首的刘长老冲叶荻说道:
“咱们此行是要赶赴望江楼,不知少侠又当如何?若目的地一致,不如结伴而行,也好相互有个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