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刘说了几个和弦演奏就开始了。她选了一首最擅长的歌,一首在脑袋里排练过无数遍的歌。她一直希望能唱给什么人听,但她一直没机会。她不想唱给以往那些人听,那些人无法理解小刘的歌,就像他们不能理解小刘的歌声。她或许是有些懦弱,又或许是有些愚蠢,她早就该唱了,就算没人喜欢也早就该唱了。她唱歌从来就不是为了让人喜欢,她只是需要而已。

于是她张开了嘴,张得很大,看上去很夸张。所有人都在看她,她们都在等待着一次失望。小刘不在乎,她已经让很多人失望过了。她扫动了那把一直让她引以为傲的fender,踩上了那块脏兮兮的效果器。没有人跟上她,她们都愣住了,就连煤团都愣了。

那不是她们所期待的声音,只有琦姐料到了。她拧上了水瓶,丢到了一边的音箱上。她数起了拍子。

“1, 2, 3, 4。 1, 2, 3, 4。”速度不快,但她有了想法。

小刘唱得很难听,虽然她没有跑调,哪怕一点点也没有。她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或者说她就是冲着结束去的,自从踏入这间排练室时她就是这么想的。她以为伴奏永远不会来,尤其是当她完成了最先的四个小节之后。小刘很少猜错,只有这一次她彻底猜错了。依然的键盘来得最快,比琦姐还快,合成器暗沉的旋律叮呤咣啷的。那声音小刘听过,那是多年以前那条还有黄图墙壁的街,独有的声响。

她看向依然,依然也在看她。那是一种狂热的眼神,里面有些许赞扬。小刘很开心,但她还没唱完。而后加入的是鲫鱼,那不是个复杂的节奏,她能够成为主导但她没有。她甘愿做绿叶,那样可以让小刘的声音更清楚。她尊重小刘,但小刘不希望她那样。鲫鱼没有看小刘,她专注在鼓上。小刘看到她在皱眉,那是为什么小刘也弄不清楚。

煤团和鲫鱼基本上是同时加入的,她没有在弹根音,贝斯手总在弹根音,但她没有。那是把五弦贝斯,煤团很喜欢下面的弦,她总是在手指用力踩踏它们,那种交替让小刘看得有些入迷。小刘确定她不是一个拿外卖的贝斯手,她是一个要让别人拿外卖的贝斯手。

终于只剩下琦琦了,她还在弹简单的旋律,有些格格不入。那琴声不像个成熟的琴声,像是不该出现在那里一样。小刘知道琦姐肯定是很好的吉他手,于是她抽出了时间去看她。她看到琦姐在笑,就像那时候在街上一样。看到那样小刘就放心了,她专心唱歌,把存了很多年的情绪都唱了出来。她有很多不满,又有很多失望。大城市在原则上不允许那些不满,所以她才被赶到了地下。

她奋力地唱,唱到副歌后她开始跺脚,手里的拨片感觉热乎乎的。她终于等到了鼓的变化。她看向琦姐,她喊到。“诶!老大,solo啊!”

琦姐换了拾音器,然后看了小刘一眼。她的头发全部都垂在了一侧,真的好帅,小刘觉得。她踩了效果器,然后抱起了琴。蓝调,破音,失真,压缩器,小刘已经猜不到那是什么效果了。那是一个冷冽的声音却让人一点也不冷。琦姐抬着脚,吉他就靠在上面。拨片在快速移动,音符听着有些脏,那是她故意的,小刘知道。某种疯狂在酝酿小刘感觉到了,那感觉如风暴来临,就要压破寂静了。

鲫鱼,煤团,依然都有了变化。有什么要变了,小刘没有那个默契,她必须要跟上。那是一段很快的旋律,快到让小刘的心跳都快了起来,架子鼓的压迫感变强了,依然的效果器有些恐怖,煤团在做鲫鱼的帮凶,小刘要找到风口才能说话。她咽了口口水,赶在琦姐的最后一拍上嘶吼。

等小刘喊完所有人都安静了,她们坐在地上,椅子上,音箱上,喘气擦汗。那是一场不完美的演出,所有人都知道。小刘很久没有那么兴奋了,兴奋到连刚才的坏消息都变成了好消息。她放下了琴,就放在她身后那个看上去早就为她准备好的琴架上。她从琦姐的那个塑料袋里拿了一瓶酒,是她最喜欢的伏特加。依然也喜欢伏特加,她当然不介意小刘喝了她的酒,她甚至很高兴小刘喝了她的酒。她向小刘伸手,小刘便递给了她。她点头说谢谢,小刘也开心。

琦琦很羡慕,她也想和小刘喝同一瓶酒。她向依然伸手,依然自然也不会推辞。她也喝了伏特加,这让她觉得胃里热乎乎的。煤团也喝了那瓶酒,只有鲫鱼没有。她至始至终都坐在架子鼓后面。她总是很安静,煤团又很吵,这让小刘有时候找不到她。后来他们不练了,找了个地儿吃饭。

小刘才刚来,她还不能录音,她还没有清楚她们的曲子,她们也没有弄明白她的曲子。那个点没剩下什么地儿,连为数不多剩下的也快关门了。琦姐不愿意告诉小刘乐队为什么叫那个名,于是小刘问了依然。依然不知道,小刘就问起了煤团,煤团说她不晓得,于是落到了鲫鱼。鲫鱼说,乐队叫那个什么鬼乐队是因为,因为音乐就是那么样个什么鬼玩意儿,它和重复且无聊的日常一样,没有什么特别更不存在优越。小刘觉得这个是好名字,于是她告诉了鲫鱼她爱她。

鲫鱼把它当做了醉话,因为她们那时候已经喝了很多了。她点起了烟,那是一根细长的,只能散发微弱光芒的烟。她边抽边问小刘为什么加入她们,小刘说因为她爸爸死了。鲫鱼没有惊讶,她告诉她,琦琦的爸爸也死了。小刘说知道。她又问小刘,为什么不去找点更有趣的事情做。

小刘说。“我或许能找个体面的工作,但我阴差阳错,不信成了乐手。这几年来我不求上进,碌碌无为,混迹在这么个地儿,我沉迷在糊里糊涂的荒唐与音乐王国,信以为自己在有限的朋友面前能够义正言辞,斩钉截铁地鼓吹着彻底失败的寄生虫哲学。”

“我想后来我可能会没有工作,可能需要靠借钱度日。”

“再后来我可能会笑得很难看,因为我越来越没有钱,只能伯求个什么人,艰难度日。”

“有一天,我可能会再也磕不动了,再也垮不下去了。我头天让酒喝吐了;第二天一早,酒还没醒,又给茶喝吐了。”

“那一天我会发现,我会发现我不漂亮了,特别难看。”

“我会发现,在我所谓的追求自由中,我没有一天自由过。”

“于是我不做乐手了,怀着某种,我也不确定是什么鬼玩意儿的梦想坐在这里,滑稽地唱歌。”

鲫鱼抽完了烟,她又点了一根,她问小刘,这是对你而言最有趣的事情了吗?小刘说,是的。等了一会儿鲫鱼点了一瓶啤酒,又给了她一只烟。

她撬开瓶盖,她说。“喝,为了不要钱的灿烂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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