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琦知道小刘很穷,她自己也没钱。她明明是本地人,但祖上没能给她留下什么经费,好歹还有一栋房子。她没法给小刘付工资,乐队又很忙。她知道那一定会占用小刘很多时间,很多很多时间。她害怕小刘会败给生活,要知道在大城市,很少有乐手能够战胜生活的压力。琦琦有些慌张,她没怎么表现出来,只是说话时声音有着极其微弱的颤抖。
小刘让她不要担心那些事情,她一直都能找到解决方法,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将她击倒,她告诉琦琦。面对小刘的乐观,琦琦感到愧疚,她总是这样,总是在事后才想起来愧疚。她告诉小刘她并不是非得加入那个什么鬼乐队才行。这遭到了小刘毫不客气地反驳,她拍了拍琦琦的肩膀,告诉她。“等进去后后悔也来得及,现在就后悔的话你刚才就不会在那里听我唱歌。”
琦琦觉得她说得对,太对了。她又笑了,然后说。“刘悦,你TNND要是哪天付不起房租了就来我家住!我那儿不要钱,一分钱都不要。”
小刘回答。“好,一言为定!”
那个什么鬼乐队的排练室在一个老街区里,那里就像无数其他小刘去过的排练室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还有人在里面。推门而入的是琦琦,这理所当然引来了一些抱怨。“晚点了二十分钟。”
“你带喝的了吗?”
“该死的,我们手心都搓秃噜皮了,怎么现在才来。”
声音来自不同的角落,小刘看不见。琦姐的背影挡在门前,几乎把排练室分成了两个世界。
“带了带了,不仅带了喝的,还带了更厉害的东西。”
小刘知道那“东西”指的是她。那不是什么好称呼,但她意外地喜欢。她就那样等在琦琦身后,直到她走进房间。乐手们都在打量着门口,期待着什么发生。很快她们就会失望,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她辗转过很多地方,很多乐手都认识她。她一直以来都不是什么特别的角色,尤其是在吉他上,她不过是无数平庸乐手中的一员,根本不是什么“厉害的东西”。
琦琦还是让开了身子,小刘终于看见了排练室。里面全是女性,非常稀奇,甚至有些诡异。她去过很多乐队,很少有女性能留下来,很多人都和那个吉他手的女朋友一样根本不懂音乐,也不想学习音乐。小刘看不起那些人,她们带着明确的目的性而来,自以为能成为某个伟大人物的女朋友。那让她觉得非常恶心,她不是恶心那些人对音乐的不忠,而是恶心她们只想成为别人女朋友这件事。
这总是让她怀疑这个世界,甚至怀疑自己。她很想问那些人。你的生活难道只有搞与被搞吗?但她从来没做过,她知道那会发生什么,答案有也只有一个。于是她有些抗拒,因为多数人都是如此。
小刘还是走了进去,那是间亮堂的排练室,空气里有酒味。小刘最先注意到的是鼓手,她坐在角落里,靠在军鼓上。她留着短发,没有染。眼睛不大,有点像日本人。眼眶下有些黑了,可见休息得不好。她手上还拿着一瓶啤酒,小刘看见了,当然她不是在注意啤酒,而是手。
她的手有肌肉,很有力,脚也是。小刘喜欢那样的鼓手,只是看着她就让她想起了复杂的旋律。
鲫鱼听说过小刘,也只有她听说过小刘。她和小刘一样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去过很多乐队,参加过很多现场演出。她总是在打鼓,什么节奏都打过,甚至连流行音乐都打过。但她又与小刘不同,她热爱打鼓,只要坐在架子鼓前就足以让她兴奋。她从不把那种兴奋表现出来,也没有跟人说过。她不爱和人打交道,比起人她更爱架子鼓,因此当她发现新加入的成员就是小刘时,她什么也没说。
贝斯手叫做煤团,是刚刚嚷嚷的那个。小刘不讨厌那样的人,这类人在乐队里向来不算少数。只是那些人多数都是男人,尤其是那些想要展示自己男人身份的男人。他们总是对着小刘指手画脚,小刘也很少理睬。他们常常是些小人物,偶尔有点钱。小刘不讨厌小人物,至少他们肯直面欲望,就算那些欲望很糟,但他们从不藏着掖着。
煤团留着齐刘海,还戴着眼镜。小刘想不明白她为什么戴眼镜,即使近视,在演奏时也不该戴眼镜。但是煤团不在乎,她对于什么都不在乎。不过她不怎么喝酒,就算不喝酒也疯得很,可能是最疯的。
煤团以前也玩吉他,但她弹得很差,小刘也觉得。后来她听过一次,那声音连猪都会被吓死。但这难不倒煤团。那时候她还在高中,她只是和那些人说。“既然我吉他弹不好,那我就去弹贝斯好了。”就解决了所有问题。当了贝斯手后她还是改不了爱嚷嚷的毛病,总是很吵,很闹腾。在哪都有很强的存在感。
学校演出时,老师以为她是吉他手,就让她站到了最前面。等演出开始,他们几个就听着那跳动的玩意儿让他们满是疑惑。吉他原来还可以这样弹吗?那些老师花了很久才明白,那技巧叫做slapping,而乐器则是贝斯。煤团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弹贝斯的。煤团有时候也不在乎乐器,她只是想要发疯,找个借口发疯而已。如果那乐器不是贝斯,是个口风琴,她也一样能够疯。只是贝斯恰好在那里,它恰好被需要,同时它又恰好足够微不足道。
最后是那个问酒的,她是个键盘手,更准确地说是录音师。只有她染了头发,一头墨绿色,有些灰灰的。她面前摆着台键盘,上面是一台电脑。很多线都接到了她那里,乱七八糟的。
她不经常来,一来就要喝酒,而且要喝很多。她是琦琦透过鲫鱼认识的,以前是个音乐杂志的编辑,听说很出名。大学时她学了个录音专业又辅修了哲学,没人知道这两者为啥会搭在一起,更不知道她图个啥。她叫依然,据说也有自己的乐队,好像是做民谣的。小刘不是很关注这些,她甚至不知道她是谁,直到那天晚上。那天晚上依然是来帮他们录音的,她已经来了很多次了,每次都弄不好。小刘来之前一直是琦琦唱歌,依然觉得琦琦不该把天赋浪费在那里,她对吉他有着纯天然的天赋。她不需要唱歌,需要交给其他人。
琦琦每次都点头赞同,每次又总是找不到人。依然找过几个朋友,琦琦都不喜欢,那些人唱得很好,太好了。琦琦不喜欢。琦琦想要一些不一样的声音,就算是怪胎也无所谓,那些普通的声音让她觉得没意思。她们都是精心雕刻过的、伪装过的声音,通过了训练,通过了很多人都通过的某种东西,变成了一样的东西。那些人太虚伪,可她的音乐就是在揭穿虚伪。于是她把那些人全部都拒绝了。
依然之后也不再找人了,她让琦琦自己去找,或者自己唱。琦琦答应了,然后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直到那天晚上。琦琦很激动,语气都变了,她介绍小刘时连舌头都在打结。她说错了好几次,紧张到可爱。乐手们都没有太当回事,尤其是依然,她只想喝酒,有酒就够了。
“你是不是在哪家按摩店找了个叫的最大声的技师,就凭她那叫声就把人家抓来唱歌了?”这是煤团说的,她总是直言不讳,虽然粗糙却有效。琦琦意识到了,没人喜欢解释,于是她也不说了。她拉着小刘来到了房间中央,然后说。“我们这些loser都不喜欢客套话和废话,比起浪费那个时间不如来一首吧。”
煤团继续。“不要误会,最喜欢按摩技师了,这可是个全民按摩的年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