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将破晓，驼色的阳光斜照过窗。

床边的罗一方掂个装药的破汤碗，眯了眼瞅他：

“你说你怎么命这么硬呢？”

雷凌原本还跟蔫儿了似的倚着床头，

一听这话直接炸了：

“老罗，你怎么在这儿？还有，你这话是啥意思？”

罗一方叹了口气把碗放回案前，望了眼窗外：

“中了《五尸心经》既没死，也没变成不人不鬼的活尸。你真是该谢天谢地了。”

雷凌一听这话，直接仰天长笑道：

“那是自然！舞狮？俺老雷最在行！年年过节跟街坊邻里舞狮都没落下！”

罗一方懒得理他，掐指沉吟半晌，才悠悠道：

“雷小子，你我在衢州初次相逢，迄今也认识了二十来年了吧。”

雷凌笑声立马止歇，心里“咯噔”一下。

想着老罗这他妈不会是要管我借钱吧？

他反应快极，直接眼珠一转，

就在床上“哎哎呦呦”地呻吟起来。

罗一方瞥他一眼：

“你在我床上鬼叫什么呢？”

“哎呦……这儿腰疼……直也直不起来……腿也疼……脚也麻……俺老雷那武馆怕是要关门大吉一阵子了……怕不是要上街要饭去了……”

罗一方眼皮狂跳，额角绽出条条青筋：

“你在我一个快入土的老头面前碰瓷，还他妈要脸吗？”

“哎呦……俺老雷真是家门不幸，手底下的逆徒个顶个的气人，又碰上天灾人祸的……”

“雷师傅，看您这么精神，想必是好得差不多了吧？”

这道清脆娇嫩的声音一出，雷凌登时僵住。

许念棠走了进来，站在床边看了眼雷凌，笑道：

“您昨天突然吐血昏倒，可把您口中那群‘不肖逆徒’给吓得不轻。足见他们对您的关心照顾，以后别再有事没事埋汰人家啦。”

雷凌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昨晚好像是吐了血。

顿时又吓得面色煞白：

“我曹，俺老雷不会要英年早逝吧？”

罗一方赶紧跟甩狗皮膏药似的，

用力甩掉雷凌慌慌张张抱过来的那只胳膊：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他妈指定死不了！”

……

三人在屋内坐定，

雷凌听完罗一方关于他昏迷期间发生事情的讲述，

提出疑问道：

“所以，您用师姑的一滴血作药引子，熬了药给俺老雷喝，就把病给治好了？”

“不错。”

罗一方摸摸胡须道，

“你手下那群弟子昨晚带你来这儿时，小姑娘也在。”

他边回忆当初情形，边说道：

“小姑娘以前也来过老朽这一趟，当时她还发着高烧。老朽原以为按她的体质，这第五天是无论如何也熬不过了，结果没想到居然活蹦乱跳的。”

许念棠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微笑接了一句：

“说明罗大夫医术高明，药到病除。”

“哎呦，你这小姑娘就别捧我了，当不起。”

罗一方连连摆手道，

“小姑娘不受这怪病困扰，只因她血液的缘故。”

雷凌脑袋空空，两眼都快瞪破了也想不出个名堂来：

“这跟师姑的血有啥关系？”

罗一方觉得跟这种大SB大文盲讲解实属浪费人生，

刚准备直接开喷，

突然两个武馆弟子杀进门来：

“我曹师父！您终于醒了！我们都快顶不住了！”

雷凌很想说你能不能把“我曹”跟“师父”分开来，别他妈连在一起读。

但弟子们压根不给喘息之机，

“咚咚咚”跑到床边就要拉他起身：

“师父！门外那些玩意儿实在太多了，您不坐镇稳定军心，咱们实在是无力抵挡啊！”

雷凌听得有些懵：

“什么玩意儿？门外有啥？”

罗一方慢悠悠地接腔道：

“对了，忘了跟你讲。你昏迷的这段时间，衢州城大半区域都有尸傀出没。怕你不懂，解释一下，尸傀，能动的那种，还会吃人。”

雷凌：

“那你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早告诉我？”

罗一方冷笑道：

“你这种吐个血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过来，担心英年早逝的货色，要是跟你说外边儿全是活尸，你不直接尿炕了吗？”

雷凌也很不服，大声反驳：

“你当全是俺老雷手下那群逆徒？听个书尿裤子了也不愿起身？”

进来报信的两名弟子：？

雷凌一骨碌就下了床，

两腿叉开伫立原地，猛拍胸脯道：

“呵呵，一群黄毛小子丫头片子，关键时刻还是知道找师父了吧？走！管他外边什么玩意儿，出去会一会它！”

他说完就大手一挥，打算率众威风凛凛地杀出。

面前一个人影也不剩了，

只有屋外稀稀拉拉的声音传过来：

“草，刚开始咋没看见太师娘呢？有太师娘还要什么师父？您老往阵中一坐，长腿一翘头发一甩媚眼一抛，大伙还不直接嗷嗷上阵杀敌？”

……

然后便不知过去了几个时辰。

日头逐渐偏斜，鲜血在刀光剑影中飞溅。

雷凌喘着粗气斜倚墙头，冲身旁的一名弟子道：

“为师现在是动静结合，观察敌情。可不是打累了啊！”

那名弟子也很上道，立马就回道：

“我明白！师父你就歇着吧！看我的！”

远处被三具尸傀夹击的罗一方大叫道：

“雷小子你是怎么做到这么不要脸的？居然让弟子给你打掩护？”

雷凌“呸”地吐了一口唾沫：

“俺老雷他妈的德高望重，受人爱戴，弟子们都自觉挡在师父前面，嫉妒死你个为老不尊的孤寡老头！”

雷凌逼还没装完，

那个弟子一边大喊着“太师娘往后稍稍，我来助您！”，一边就杀上去了。

雷凌反应也很快，当即就冲他竖个大拇指道：

“不愧是俺老雷教出来的弟子，知道得按辈分来！尊师重道，甚得我心！”

远处罗一方的吐槽被尸傀的低吼给淹没了，

雷凌也就当没听见，重新提刀在手，

吐纳调整了几息时间，便又杀了上去。

那柄他珍爱的【九环狂刀】，

其实早就卷了刃、缺了口。

九个会随风“叮铃铃”的小铁环，也早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现在他是“打遍衢州无敌手”的雷凌。

他闪身杀入尸潮之中，一刀捅穿一个，鲜血溅了满身。

刀光翻飞，紧接着就是“咔嚓”一声，头颅应声落地，

他动作毫不停歇，揪过那尸傀的脖颈就抬起一脚，

重重踹在它胸口处，直接踢出去好几丈远。

雷凌扭头冲罗一方道：

“老罗！你看见我这招‘霸王扛鼎’了没？那是俺师父教我的！”

罗一方气沉丹田，内力凝聚指尖，连续点倒两个尸傀：

“没看见！”

雷凌直接就急了：

“刚刚那么帅的一招，你他妈怎么能没看见呢？”

罗一方冷笑道：

“雷小子，你是不是怕死了？故意在这跟老朽插科打诨？”

雷凌：

“呸！俺老雷会怕死？这么些半死不活的玩意儿还不够塞牙缝的！”

他手中长刀一振，就要几步抢上前去，再去尸潮群中杀个七进七出。

双膝却突然使不上力，猛地跪倒下来。

他剧烈咳嗽几声，再低头定睛一看。

身前地面被染得暗红一片。

有弟子察觉到不对了：

“师父，您怎么了？”

雷凌大笑道：

“没事，就是病还没好全，被年轻人搞了个偷袭！”

他几乎将后槽牙咬碎，生生咽下喉间又涌上来的一股鲜血。

强行站起身，眼前却又蓦然一花，视线模糊起来。

他一下子感到浑身发冷，似乎有温度在不断流逝。

可不知为何，胸腔内那迟滞、缓慢的心跳，听来又分外清晰。

就在这时，身后风至，传来尸傀的低嚎。

他几乎能感受到被尸傀抓透胸膛的痛楚了，

强烈的求生欲驱使他震喝一声，双目圆睁，返身就要劈出一刀。

可是有人比他更快。

金光一闪，那具尸傀分作两半，血如泉涌。

雷凌瞳孔地震：

“姓谭的？”

谭向龙大步流星地走来，金刀频闪，连续砍飞逼上来的几具尸傀：

“姓雷的，老子可不能让你带着‘打遍衢州无敌手’的名号就直接嗝屁了，怎么也得在你活着的时候抢过来！”

雷凌一愣，旋即纵声长笑道：

“哈哈！是这么个理！俺老雷如今境界大增，若不跟你真刀实枪地干一场，真是哪哪儿都他妈不痛快！”

谭向龙挥出一刀，又是两具尸傀的头颅应声而落：

“所以你赶紧滚得远远的吧！别在这里碍事，不顶屁用的伤号，去那边的观战席！”

罗一方指头都点麻了，

尸傀依旧源源不断地扑上来。

听了两人间的对话，赶紧说：

“老朽年过耄耋，也算得上半个伤号，能不能也先撤……”

雷凌惊了：

“老罗，我以前只是觉得你脸皮厚，没想到你原来是不要脸啊！”

谭向龙也愤怒地连劈几刀，喘口粗气道：

“老子昨天半夜遇上个女疯子，一言不合就开打。如今白天又遇上两个无赖，你们赶快都一起滚得远远的罢！碰上你们算老子倒霉，以后出去不要再用老子的【金刀】名号！”

他们相互对骂，又像是相互揶揄。

甚至，也像是相互打气。

他们从日出东升，杀到了日悬当空，又杀到了日落西山。

尸潮被三人暂时地杀退，

一脚踹开倒在自己肩头的那具尸傀，

谭向龙也终究体力不支，摇晃着差点倒地。

歪在一边墙角的雷凌瞥他一眼：

“怎么？衢州城的【金刀捕快】，也差不多要翘辫子了？”

谭向龙冷笑道：

“还行，比你这位第一个撒丫子跑路的‘打遍衢州无敌手’雷馆主强些。”

罗一方有气无力地倚着个尸堆，神情枯槁犹如朽木：

“谭捕快，你不是官府的人吗？怎么官兵还不来救人？”

谭向龙道：

“偌大衢州城，就凭那些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官兵，看见这尸潮的阵仗，能顾得过来？”

雷凌呛他一句：

“姓谭的，你说话好他妈粗鄙啊。你吃屎就吃得上热乎的了？”

谭向龙忽然沉默片刻，之后怒声道：

“我就是吃屎吃太快了，才惹上这么一身骚！下次那种看着就透着古怪的案子，老子绝对不去办了！”

雷凌呵呵一笑道：

“姓谭的，你以为你还有下次吗？咱几个今儿都得交待在这，黄泉路上做个伴。”

他这话出口，引得众人沉默片刻。

然后罗一方就骂骂咧咧起来：

“老朽果然是没看黄历，昨天晚上就不该接你这病号，死丧门星！”

雷凌被他怼得急了：

“老罗，你话怎么能这么说呢？你要不治好俺老雷，俺那群尊师重道的弟子不把你生撕了？你还能活到现在？”

罗一方绷不住了，直接嘲讽他道：

“你那群尊师重道的好弟子，现在一跑一个没影儿了，全他妈去护着那个小姑娘逃走了！”

风在这时刮过，

声音很低很低，像是呜咽。

雷凌率先开口道：

“不错，这样的话，师祖交给俺老雷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一半了。”

罗一方道：

“小姑娘拿血救了你一条命，你又送条命回去。你这种一根筋的蠢货咋在江湖上活到现在的？”

雷凌“嘿”一声道：

“你个局外人，不懂就不要乱插话！”

罗一方打得没力气了，但动嘴皮子还是很利索：

“局外人？小姑娘来老朽这儿看病的时候，你指不定还在被这怪病吓得尿炕呢！”

谭向龙听他们扯淡听烦了，大喝一声道：

“都给老子闭嘴，都要死了还唧唧歪歪的，屁全放完了，黄泉路上都不吱声？”

两人被他喷得只好乖乖闭嘴。

但只安静了片刻，远处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夕阳即将落入地平线之后，最后一缕余晖眷恋般留在大地。

更远处，黑压压的尸潮涌没上来。

谭向龙暗骂一声：

“草，还真就没完没了了。”

罗一方仰头望天道：

“老朽毕其一生，开过两千五百九十三张方子，治好了两千五百九十二例疑难杂症……”

雷凌大声说道：

“妈的，养弟子果然不如养狗，临死前也没一个送终的！”

太阳就要落下，而三人不约而同地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

脚步声诡异地迫近，一下一下敲响催命的丧钟。

最后抬头看一眼天际的火烧云，夕阳显得依然瑰丽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