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

许念棠正被一众武馆弟子护送,准备杀出衢州城。

浓重的血腥味漂浮在空中,耳畔恶鬼低嚎阵阵,如入无间地狱。

他们站成两列,谨慎地向前一步步探去,

谁也不知道下个路口拐角处,

是前来解救的官兵,

抑或是见面便扑上来撕咬你脖子的尸傀。

许念棠耷拉着脑袋,

被两名女弟子一左一右搀扶,昏昏沉沉地向前拖动步子。

她方才受到尸傀袭击,胳膊上被撕出条条血痕,正不住地往外淌血。

立马有弟子眼疾手快,“欻拉——”撕下自己一截袖口,

赶紧扎起来帮太师娘伤口失血。

但这毕竟是权宜之计,

若没能及时处理,伤口感染就可能酿成巨祸。

这时,突然有一名男弟子停住步子,大声说道:

“太师娘,我内急,申请去上个厕所成不!”

许念棠勉强抬眸看他一眼,嗫嚅了下嘴唇道:

“不用管我……你去吧……”

这名弟子刚说完,又有几个人接腔道:

“对!你这么一说我也内急了,太师娘,咱们去去就回!”

他们也不等许念棠回话,

直接就扛着刀枪棍棒,

倏地在街角处消失没影儿了。

许念棠刚想冲他们背影说句“快点回来”,

身旁一名女弟子开口道:

“那几个人上个茅房都得蹲半天的,咱们先不等了,到时候他们自然会追上来!”

许念棠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却见那女弟子嘴唇发着抖,面无血色,

表情却很倔强:

“妈的,走了!”

得到了一齐的应声,剩余的弟子都很决绝,

半拖半拽地就拉着许念棠往前去。

许念棠蹙着眉头,强忍伤口处火辣辣的疼,

心脏在胸腔内无比清晰地“扑通、扑通——”跳着。

为什么不等他们呢?

是因为觉得等不到了么?

转过下一条街巷,

远远就能望见那黑潮般的尸傀群。

它们聚在一块,纷纷伏下身子,似乎在吞吃地上堆起来的某物。

令人胆寒的咀嚼声忽然停止了,

它们僵硬地扭动脖子,流着黑血的眼眶齐齐对准了这边。

为首腰挎长刀的男弟子大怒道:

“这里也走不通!换条路走!”

可是他话音刚落,有人惊呼道:

“赵师兄,小心……”

已有几具尸傀如鬼魅般随形而至,

扬起枯枝般骨节分明的利爪,就要生生将他开膛破肚。

赵师兄只觉心脏被一只冰冷的利爪狠狠攥住,

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好在弟子阵中有人反应快,

拼命抢上前去用肩头将他撞开,

“咚!”的一声,两人齐齐摔倒在地,

才将将躲过了身后尸傀疾风般的一记偷袭。

赵师兄破口大骂道:

“我们习武之人,怎么还他妈搞偷袭呢?不知道说完台词再动手是基本礼仪吗?”

救了他的那名弟子也摔得骨头散架,

痛得哼哼唧唧起来:

“赵师兄,你跟这种不人不鬼的东西讲礼仪?”

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赵师兄一愣:

“对啊!而且我他妈刚刚好像爆了粗口,人设已经崩塌,干脆直接破罐子破摔!”

他猛地纵身跃起,腰间长刀出鞘,白光如电:

“看你赵爷爷这一记‘平地起惊雷’!”

轰隆一声,数具尸傀迎面炸开,浓腥的黑血泼洒了一地。

他稳稳落地,手中大刀却止不住地发颤:

“我好像也突然内急了,得先上个厕所,你们赶快护着太师娘离开,我拉完屎就跟上来!”

弟子阵中飞出一道人影:

“赵师兄,平时你天天装逼压我一头,这次我可不让了啊!要上一起上!”

赵师兄:

“龙师弟?就你这歪瓜裂枣的,还想在太师娘面前出风头?不知道人家早都名花有主了吗?”

龙师兄:

“妈的,姓赵的我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还是赶紧去死吧!”

许念棠逐渐听不清他们说的话了。

她只觉浑身发冷,那应该是失血过多的症状。

耳畔脚步声吵吵嚷嚷的,如同凌乱的鼓点,其间夹杂着些许人声:

“师姐,这里也过不去,怎么办?”

“师姐,殿后拖时间的也不剩几个了,要不要背水一战,杀出一条血路来?”

“太师娘,你怎么了?醒醒,醒醒!”

仿佛有人将自己从深海里拉了一把,

许念棠骤然醒觉,接触到新鲜的阳光、声音、空气。

原本那些模模糊糊似要离她远去的事物,

又遛了个弯儿后重新跑回来。

她掀开无比沉重的眼皮,

定睛看清了面前那个身材瘦小的男弟子:

“我……我没事……”

那男弟子目光满含忧虑,

但见太师娘有力气说话,登时喜上眉梢:

“那就好,那就好!太师娘,您还有力气不?咱们继续走吧?”

许念棠抬眸向四周瞥了一圈,

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其他人呢?”

那男弟子顿时哑口无言,喉咙仿佛哽住了,鼻子抽了抽。

半晌后他才大声说道:

“太师娘,俗话说懒人屎尿多,他们都他妈的上厕所去了!”

许念棠很安静地垂眸看他:

“那你呢?你是不是也快要去了?”

男弟子愣住,嘴唇翕张,抖了半天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许念棠闭上眼睛,喘口气后才说道:

“我没事……你们保护好自己就行了……”

那种低沉的嚎叫声又在耳畔响起。

男弟子估摸着数量肯定不少,

凭一己之力断难护太师娘周全,只有尽量拖延时间。

于是他用力点了点头道:

“太师娘,那我他妈的也去了,回头再听你给咱们讲《飞天大盗千里追妻记·新修版》第九回!”

许念棠微笑点头,突然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弟子一怔,连忙回话道:

“太师娘,我叫阿四。就是那个不学无术、每天开盘坐庄赌钱,上次还托师祖给您送了块糖的阿四!”

许念棠轻声笑笑道:

“阿四,那我要告诉你,那些讲给你们听的故事,其实全都是骗人的。是我追了他一千里,是我死皮赖脸地硬要缠着他,是他烦到不行了,才勉强允许我一直跟着他。”

阿四有点懵,心想这他妈不是大结局才会交代的反转吗?

“所以,”

许念棠伸手摸了摸阿四的脑袋,触手毛茸茸的,

“我追过他一千里,我缠过他好久好久,天底下最擅长找到他的就是我。”

阿四终于明白太师娘的意思了。

他眼眶蓦地潮湿起来,紧接着就涌出根本无法抑制的水珠。

牙齿格格打颤,为了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他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血丝渗出:

“太师娘,阿四无能,他妈的到最后也保护不了您周全,只能去给尸体垫个背,拖他妈的一点时间!”

“没关系的。”

许念棠笑道,

“我不会死的,你们一直都保护得我好好的呢。”

她目送那道仿佛释然的瘦小背影远去。

许念棠垂眸,

那块包扎伤口的布条已被鲜血染红。

十里长街,她沿途走过,尸傀的低嚎声响在耳畔。

可不知为何,那些尸傀只敢远远地看着,发出畏惧般的呜呜低声,如同觐见朝拜。

许念棠从怀间掏出一把小刀,

那是方才雷馆主趁乱塞进她手里,要她防身用的。

她用小刀将自己的伤口割得更开了些,

鲜血霎时汩汩涌出。

若是那群弟子还在身边,一定不会容许她这么做的吧。

这样自残的行为,别说杀出衢州城了,

估计还没到城门口自己就先得倒下了。

可拦在路上的尸傀闻见了她血的气味,便惊慌失措地开始退散。

就在稍早前,

【一方堂】里,罗一方用她的血做药引子,治好了雷凌。

他伛偻着身子,走到许念棠面前说:

“小姑娘,你的血是可以救人命的啊。”

许念棠说:

“那我可以救多少人?”

罗一方沉吟半晌后说道:

“或许一千,或许两千?”

许念棠说:

“那其他人呢,是不是就算我对他们见死不救了?”

罗一方怔了怔,道:

“账也不能这么算……”

许念棠笑着说:

“罗大夫,我不是什么大英雄,我只是一个贪吃贪睡、喜欢吹牛的小姑娘。我当不了救济世人的大侠,也拯救不了别人的命运。况且有的时候,我连在乎我的、还有我在乎的人都救不了。”

罗一方静了半晌后开口说道:

“老朽一生开过的方子里,唯独在你这个小姑娘身上栽了跟头,不冤枉!”

许念棠笑说:

“多谢罗大夫抬爱。”

鲜血“滴答、滴答——”,从高处溅在地上。

许念棠走过的路上,

留下一连串如狂花绽放般的血迹。

尸傀不敢靠近那每一滴纯血,只有眼巴巴地望着她。

任由许念棠一步步朝前方走去。

它们似乎不通灵智,只能发出不成含义的低沉吼声。

它们似乎又通人灵智,

所以在等着许念棠体力不支倒地、血液干涸后,

再一拥而上将她分食。

许念棠抬起那只如嫩藕般的手臂,

被小刀破开的腕间仍自往下淌血。

许念棠心想,

坏人,你要是再不来找我,我就真的要死了。

你要是再不来找我,《飞天大盗追妻火葬场》,就真的要反转了,我也体验一下被你追是什么感觉。

其实那样也挺好的,反正坏人不喜欢她。

如果自己死了,说不定他良心发现,会为她愧疚一阵呢?

说不定,会成为他心头那个死去的白月光呢?

许念棠胡思乱想着这些有的没的,

突然远处天光落下,尸潮刷刷的割麦子似的倒伏。

许念棠一个踉跄,往下倒的同时。

落在了某个如此温暖厚实的背上。

她嘀咕道:

“结果到最后,还是没反转。”

打扮成尸傀模样,

尖嘴獠牙、浑身血污的叶荻皱眉问道:

“许念棠,你在我背上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许念棠很想咬他一口,但自己实在没有力气。

改为圈住他脖颈,找了个舒服搂住他的姿势,含含糊糊道:

“你怎么变得这么丑了?”

叶荻道:

“没有线索,不就只能扮成尸傀混进尸群,看看那个幕后赶尸人,会把咱们带到哪儿去吗?”

许念棠撇撇嘴道:

“所以幕后黑手呢?”

叶荻道:

“没找到!谁知道你们这儿沦陷得这么快!”

许念棠轻声说:

“是啊,沦陷得太快了……好多人……都离开了……”

叶荻却并不同意她的话:

“许念棠,你自残的事待会再跟你算账。走,我先带你找他们去,能救一个是一个!”

许念棠惊讶地瞪大了眸子:

“你?就凭你一个人……?”

她当然不是瞧不起他,但城里的尸变规模太大,景象太过恐怖,已经给她心中种下几乎无法磨灭的阴影。

叶荻忽然转过头来。

许念棠怔怔地望他,差点掉入那双摄人心魄的眸子,心脏登时漏跳一拍。

叶荻叹口气道:

“许念棠,我就知道我说的话你从来都当耳旁风。还记得吗,我这种档次的,哪怕要杀穿整座衢州,那也不在话下。”

许念棠觉得这人好讨厌啊,每次都在自己面前吹牛,撩得自己内心痒痒的。

关键是他每次都还能云淡风轻地做到,让自己小鹿乱撞。

可是她也不想反击了,

只很轻很轻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那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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