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儿,你为什么一定要叶哥死呢?”

“因为他死了,就可以换得天底下好多好多人幸福地生活下去呀。”

“可是,他死了的话,你不会难过么?”

“……不会的,我会带着他的那份幸福一起活下去的。”

“那么,为什么凰儿你不代替他去死呢?”

“……如果我死了,谁来代替我继续伸张正义呢?”

萧慧情忽然指尖发颤,再也写不下去了。

她凝视面前摊开的墨染的宣纸,喃喃低语道:

“是这样吗?慕容栖凰,你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想的么?”

她心口疼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蜷缩着身子滚倒在画舫中,死死蹙紧了眉头,强忍从那儿传来的痛楚,

“可你是否知道,当一个人最残忍的时候,就是她自诩为正义的时候么?”

……

慕容栖凰在不停歇的暴雨中走着,

夜色下忽然闪出一道人影:

“请仙子留步。”

她掀了眼皮瞧他,目光有些涣散。

是白天见过的那名壮汉。

他先前还故意藏拙,扮成举止粗鲁的病患家属。

如今不加掩饰,全身锋芒毕现。

的确有一位真正的江湖好手的风范了。

这名壮汉自然就是谭向龙。

他跟踪了慕容栖凰一夜,

先看她去了几户民宅,

然后里边被抬出几具盖着布的尸体。

之后她也不撑伞,直接就走进了暴雨中。

漫无目的地游荡,仿佛旷野上的游魂。

谭向龙见再跟下去多半也没啥线索,

干脆现身对峙,试图当面套出些有用的线索来。

慕容栖凰微微扯动嘴角,

心里自嘲道,

自己这是怎么了。

被区区一位【金刀】境的对手跟踪,竟然半天毫无察觉。

她凝起眉毛,冷冷说道:

“找我何事?”

谭向龙道:

“我也不弄那些弯弯绕的,直接开门见山。你在开给衢州百姓的药里下了毒,对么?”

慕容栖凰怔住了,不敢相信从他口里吐出的话。

她睫毛频颤,仿佛在压抑几乎控制不住的怒气:

“你说,我下毒?”

谭向龙只感到面前的人忽地剑意昂然,浑身散发出令人战栗的气场。

悄悄摁住了腰间刀鞘,却有一滴冷汗自额前滑落:

“不错,我怀疑的就是你。”

“有何证据?”

慕容栖凰轻启朱唇,吐出仿佛亘古寒冰般的字句。

那迫人的气场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谭向龙差点心神失守,就要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急忙死死咬牙默念法诀,运转内功与其抗衡:

“我,我查办多处案发现场……都是在喝下你的药之后片刻身亡的……天底下可没这般巧合……”

“一派胡言!”

慕容栖凰终于暴怒,震喝一声道。

剑随意动,【凤梧】已炸出剑鞘,掀起一阵嚣狂的气浪。

剑气所及之处,白光淹没了视界,连声音也仿佛消失。

紧接着,房檐屋瓦都如土块般瓦解,如注的暴雨被横切断开,形成小范围的真空。

谭向龙在她出剑的一刹那,就急忙纵身躲避。

他藏身的那间院子,转瞬就倾塌了,

过了好半天,他才能勉强从断壁残垣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喉间却又蓦地涌上一股腥甜,“呜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慕容栖凰早已离开了,

仿佛永不停歇的暴雨将她的白衣背影吞没。

她沿着暴雨横流的街道行走,家家户户都熄了灯。

也不知是里面的人习惯早睡,

还是永远不再需要点灯了。

零星几盏灯火亮在雨幕中,随风摇曳如同鬼火。

“是你害得,是你害死了我全家……”

“妖妇!开了把人吃死的方子,你安的是什么心?”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你杀了我你杀了我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慕容栖凰浑身湿透,踉踉跄跄地走在暴雨当中。

只双目无神,重复般喃喃自语道:

“和我无关,和我无关,我是为了救人,救人才是我的本意……”

天空蓦地响起一声炸雷,如同质问般怒喝道:

“那你究竟救了谁?看看这遍地尸骸、听听这满城号哭!”

慕容栖凰拼命地摇头,浸湿的长发胡乱披散在脸上,

一道道的晶莹渍迹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她僵硬地挪动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水洼里。

水花如银箭般四射,将她原本纤尘不染的白衣沾上无数泥点儿。

她抬起头,远处街巷“噔噔噔”地跑过一道孩童的身影。

他声音天真童稚,笑嘻嘻地问她:

“姐姐,你为什么要杀我?”

“不是的。”

慕容栖凰喃喃道,湿透的发丝紧紧贴在她额间,

“我是想救你。”

她的身侧,那名打着算盘的掌柜忽然惊叫一声,

又尖又细的嗓音听来有些发颤:

“这、这可不关小人的事啊……小人原本就诊不出这毛病来,怕耽误病情才没胡乱开药的。结果,结果这仙子说要给咱们许多银钱……”

披头散发的慕容栖凰静了下来。

她垂首片刻,忽然“呵呵”地冷笑起来。

她猛然抬头,双目圆睁。

远处刺目的电光一闪即逝,映亮她颤抖的瞳孔:

“可笑!你们难道不是为了钱财吗?难道不是嫌诊金太少,才拒不看诊的吗?”

身后那对老夫妻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姑娘,看你性子这么冷,平日里也不爱跟人接触吧。老婆子我啊,看得出来,你瞧世人的眼,未免太冷了些。别把所有人都想得太坏,大部分人的善恶,不过只在一念之间。就像先前他们不肯开药,那是医德驱使他们做出的‘善’,你以金钱诱惑,那是他们利欲熏心下的‘恶’。”

慕容栖凰声音里带着哭腔:

“老婆婆,老爷爷,你们现在跟我说这个,已经晚了,已经晚了!”

“晚了,就可以不做吗?”

这次是那名捕快打扮的壮汉,

“哪怕受害者已逝,无可挽回。案子却还得办,嫌犯还得缉拿。这就是我的本职工作,不仅是告慰逝者的在天之灵,也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我要给谁交代?”

慕容栖凰猛然在原地转身,冲着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嘶吼道,

“我为天下苍生,为世间万事,为古往今来,我还要给谁交代?”

那个人忽然出现在了雨幕中,

安静地坐了下来,抬眸望她。

慕容栖凰嘶哑的嗓音止住了,

她浑身根本无法控制地战栗起来,

睁大了双眸,发白的嘴唇颤抖,不可思议地盯视着他。

他依旧是一袭青白弟子服,斜挎长剑,眉目温和,岁月静好。

就如一百多年前,名字前缀还会加上“云溪”时的那个他。

他嗓音温和沙哑,听来让人沉溺:

“慕容师姐、栖凰丫头、凰儿。你需要一个交代,需要给所有你伤害过的人们一个交代。”

慕容栖凰怔怔地凝望着他,

伸出颤抖的指尖想要去触碰他。

却又害怕一即碰触,那个幻象就会如泡沫般消逝。

她喉咙发干,嗓子喑哑:

“你如今还需要我的交代么?”

他笑着摇头,说道:

“需要的不是我,我不怪你。以前不就说过了么,从今以后,两不相欠。”

“可是,我宁愿你还在怪我。”

慕容栖凰全身都在发抖,牙齿打着冷战,

“你若不再怪我了,便永远不会再记着我了。”

他笑道:

“凰儿,你终归记不得所有人,终归会忘掉一些人。就像你终归救不了所有人,终归会伤害一些人。”

“我伤害了你么,叶……叶哥?”

他摇头道:

“凰儿,你心底已经有答案了,不是么?当你有伤害别人的自觉时,悲悯才有意义。”

慕容栖凰喉咙发疼,鼻腔酸涩,泪水像断线的珠子般不住从眼眶滚落。

“看,每个人都有他可以做的事情,可是不要赋予它无边际的价值。因为善恶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他说完这话时,

慕容栖凰才骤然惊觉,天色已经破晓。

熹微的日光暖洋洋地洒落,藏在群山之后的太阳冒出头来。

幻象全部破灭消逝,她又重回阳光下的孤身一人。

远处已经隐约传来官兵的喊杀声、尸傀的低嚎声、刀兵相击的铿锵声。

原来一夜之间,全城感染的活尸都开始出动了。

慕容栖凰一下一下地挪动步子,拖拽着自己往前去。

尸傀们瞧见了新鲜的活物,都发出兴奋的低吼。

只一瞬,慕容栖凰便被铺天盖地的尸潮淹没。

她【凤梧】出鞘,剑光交织、衣袂翻飞。

所至之处,尸傀尽皆俯首倒地。

血流长街,泼墨般的暗红飞溅在半空中,仿佛迷了白日的眼。

慕容栖凰不知疲倦地挥剑,

当斩落又一颗生前或许曾是她的病患的头颅时,

剑锋带起阳光下一连串耀眼的血滴,

使她的白衣犹如血染桃花。

尸傀前赴后继,倒下一批,便又嘶吼着再次扑上前来。

慕容栖凰双眸充血发红,长发如练四散绽开,往下淌血的剑尖嗡嗡疾颤。

就像是永无止境的修罗。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