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雨夜注定并不平静。

隔着【一方堂】几条街巷,

衢州城的另一侧,雷氏武馆内。

之前傍晚的时候全城戒严,不许随意外出。

许念棠只好把嘴角快流出来的口水收回去,

回大堂搬了只小板凳出来,

打算坐在院子里发会呆。

天色微沉,不一会儿就下起淅沥小雨,点在她鼻翼间凉凉的。

她抽了抽鼻子,像是落水的小狗抖落毛发上的水珠。

叹口气拎着板凳就要回屋时,

茅房那边传来乱七八糟的声音:

“草,谁偷偷把我纸给拿走了?”

“没纸就别擦了,你赶紧快点裤子上抹两下就完事,我他妈要憋不住了!”

“你上完茅房抖两下是什么毛病?全甩老子脸上了!”

许念棠恍若未闻,走到大堂前,

对蹲在墙边偷听,手里攥一卷草纸,笑得极度猥琐的雷馆主说道:

“雷师傅,我今天晚上想回去客栈一趟,不知道成不成?”

雷凌终于反击了这群逆徒一次,

胸中郁结恶气一出,登时浑身畅快。

但听了师姑这话,手中草纸不由得一紧:

“您是不是在咱这儿住不太惯?您要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便是,要是嫌床太小,俺老雷可以让他们把位子让出来,在一张草席上叠罗汉!”

许念棠笑笑摇头道:

“不必啦,只是觉得那间客栈他也住过,更让我安心。”

雷凌又被秀了一脸,

赶紧心底默念几句小红姑娘稳定道心:

“原来如此。不过师祖眼下不在,您一个人未免有些危险……”

许念棠道:

“我能有什么危险?现在我病也大好了,而且学了几手功夫,一般的……一般的歹徒可害不了我。”

她原本是想说“一般的坏人”,可坏人是她对他的专属称呼,她不想让别人分享。

雷凌心说不好,师祖临走前托俺老雷照顾师姑。

虽然胸脯都拍烂了一通保证。

但师姑若真想走,自己好像也没啥好理由留她。

手下这群逆徒只会催更、催更、然后是催更。

肯定是把人家太师娘给嘤嘤气跑了。

雷凌冥思苦想半天,

草纸都给捏破了,还没想出如何挽留许念棠。

见她已经在堂前挑了把油纸伞,

撑开荷叶般的伞面,走入飘着如酥小雨的庭院了。

赶紧两三步跑上前去,有些焦急道:

“您要是嫌俺老雷手下这群逆徒事儿太多,随便编个结局糊弄一下他们就成,比如飞天大盗追妻途中踩到香蕉皮不慎滑倒摔死了……”

斜斜撑着油纸伞的许念棠回过身来,

檀口微张,打算再客套几句。

却见雷凌捂住嘴巴一阵剧烈咳嗽。

等平复后摊开掌心一瞧,他当即虎目圆睁。

漆黑的血迹触目惊心。

……

几个时辰后,暴雨倾盆。

星子、月亮全都隐入天幕,漆黑一片。

黑压压的云层间,偶有几道白光闪灭,沉郁的闷雷声接踵而至。

这是最后一户人家了,

慕容栖凰起身,默默瞧着被那列官兵抬走的老夫妻。

她先前造访这里时,

年过八旬的二老还很健谈,精神矍铄。

虽然膝下无子,言谈间却已把她当做了亲闺女似的,极尽关怀宠溺。

慕容栖凰年纪明明比他们大,

但自己常年居于深山中,鲜少与人交流。

这种人情温暖,算是这些年岁里她遗忘、失去掉的。

她凝望那队已经隐没在远处的官兵,

说是治疗,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

无非是趁着雨夜,集中到城郊乱坟岗之类的地方,就地掩埋。

事情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了呢?

慕容栖凰走出屋子,从天而降的暴雨立即将她吞没。

她伸出微颤的冰凉指尖,接下一滴又一滴的雨点,看它们倏地破碎成水雾。

慕容栖凰深吸一口气,走入衢州城的街道。

天地间暴雨如注,家家户户都紧闭了门窗。风声呼啸,像是噬人的巨兽。

她是三日前来到衢州城的。

原本她下山只是为了散心,因为在河灯节意外碰见奇怪的人。

她在心底问过自己,

你要去找他吗?还能找得到他吗?他会是他吗?

其实慕容栖凰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又或者她已经遗忘了该如何感情用事。

所以她很少做错误的抉择,只有更伟大、更恢弘的事物,才值得她去执着和追求。

个人的感情纠葛,割舍、抛弃掉也就罢了,那本就是可以用来牺牲的事物。

她心想,或许只有历经痛苦挣扎,才能真正做出正确的判断。

那么她在这一百年间持续不断的阵痛、纠结,

会不会恰恰证明了她是没有错误的呢?

慕容栖凰有些害怕,因为她明明相信自己的正确无误。

却仍在心底某一处,隐隐约约地感到恐惧。

那仿佛是,足以将她一举击溃,她平生从未注意到过、又或是她刻意去忽略的东西。

为了心境的平和、抑或是为了保持自我的完整,

慕容栖凰百年来第一次下山远游,游历名山大川。

而后,她就来到了衢州。

想象中的祥和宁静、富庶繁华,她没有看见。

城里闹着怪病,每个人脸上的气色都不好。

慕容栖凰问不愿给人看诊的郎中:

“为何不治病救人?”

郎中支支吾吾地不敢答话。

慕容栖凰盯了他片刻,旋即明悟。

瘟疫横行,医馆、药铺便可哄抬价格,趁机发国难财了。

他们是嫌诊金、药费太少,才不肯出手施救。

慕容栖凰在心底发出极低的冷笑。

再然后,她一掷千金、租下城内所有药铺。

“免费”二字,很快吸引了几乎所有城内罹患怪病的百姓。

慕容栖凰听着耳畔的交口称赞,

看着每个人或尊敬、或拜服的神色。

慕容栖凰更加确信了,她从始至终就没有错。

她已尽己所能,她已无愧于心。

慕容栖凰穿行在大雨瓢泼的街道上,如雪白衣在风中翻飞。

忽然,迎面有几个人走了过来。

她仍在垂眸深思,没注意到这伙人的行踪。

来者是雷氏武馆的弟子们,

还有撑着一把油纸伞,周身暗香浮动,犹如一朵恬然绽放兰花的许念棠。

这是她们的第二次擦肩而过,一如当初那个河灯高挂的晚上。

一众弟子抬着昏迷不醒的雷凌,火急火燎地赶向【一方堂】。

许念棠走在一旁,略微低下头安慰雷凌道:

“雷师傅,放心马上就到了。我就是吃过那位老先生开的药,马上就好的。您肯定会没事的。”

她们各怀心事,在暴雨街头错身而过。

突然,远处一道电光划破天幕,

映亮二人清丽无双的面容。

慕容栖凰轻轻蹙眉,心想,

尽人事听天命,我只能做到这里了。

许念棠面带温柔笑意,低声说,

他很相信您,还把我托给您照顾。所以我一定会救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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