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一方刚遣散了【一方堂】仅剩的两个下人,
把屋内噼啪作响的窗户合严实,准备插上门闩回屋休息时,
院内忽然出现了一道身披斗篷的纤瘦人影。
罗一方开始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没太在意。
突然“轰隆”一声闷响,天边沉雷滚滚。
紧接着就是一道刺目白光闪过,
照亮了那斗篷人的面容。
罗一方当即张大了嘴巴,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那斗篷人低声道:
“罗一方,萧先生托我向您问好,近些年蜗居在衢州城,日子还算过得去吧?”
罗一方面如土色,便连握着木栓的手也不住发抖起来。
……
半晌后,屋内点起几盏烛火,发出微微摇曳的亮光。
斗篷人与罗一方在案前对坐,面前沏着飘出袅袅白雾的清茶。
罗一方迟疑片刻,见斗篷人手边的茶杯见底。
略微咬牙,取过桌上的茶壶凑近身子,就要给她重新斟满。
斗篷人摆摆手道:
“不必了。”
她全身被淋得透湿,银蛇般的水迹在斗篷上歪歪扭扭地流淌。
罗一方歉然道:
“可惜老朽这儿没替换衣物,教特使着凉了。”
斗篷人说道:
“无妨,我交代完阁主留的话就走。听说最近衢州城闹怪病,此事是否属实?”
罗一方点点头道:
“没错……”
斗篷人道:
“你是觉得萧先生没有亲临,就可以在我面前打马虎眼了是么?”
罗一方当即大惊失色,
慌忙起身离席,理了理袍摆便颤巍巍地跪倒在地:
“老朽岂敢?”
斗篷人道:
“萧先生不在,你这副作派她也瞧不见。况且她平日里就说了,最看不得旁人在她面前奴颜婢膝的。”
罗一方默默点头,忍着发疼的膝盖又缓缓起身。
斗篷人咳嗽了一声后说道:
“萧先生已经查出来了,此番衢州闹怪病,应当是出自孔修文的手笔。”
罗一方道:
“阁主果然神机妙算……”
斗篷人不等他马屁拍完便道:
“罗尚武,当年你与孔修文同在阁内,算得上至交知己。他偷了阁内秘籍《五尸心经》叛逃,当初没有证据,查不到你头上来。可老阁主也好,萧先生也好,对此都是心知肚明。”
罗一方垂首,额前冷汗涔涔而落,背上衣衫早已浸湿。
斗篷人道:
“不过阁主也说了,那些都是陈年往事,她不爱算旧账,揭过就好。”
罗一方道:
“蒙阁主大恩大德……”
斗篷人给自己倒了杯茶,仰脖一饮而尽后说道:
“先别忙着谢恩,阁主交代了我些事情,得一一分付说与你听。”
罗一方道:
“既是阁主钧旨,老朽自无不从之理。”
“那好,阁主第一件事是要问你,”
斗篷人声音平板毫无起伏,仿佛念经一般说道,
“孔修文的下落,你究竟知不知道?”
罗一方知道见特使如见阁主本尊,
当即不敢怠慢,立刻颤声回答道:
“回禀阁主,自那孔修文叛出摘星阁后,老朽就未曾和他见过一面,自、自然不知道他现今在哪儿。”
“好。”
斗篷人也不过多纠缠,接着说,
“我第二个问题是,从城里出现首例尸变,再到大面积感染,约莫是几天时间?”
罗一方答道:
“回禀阁主,两至三天便足矣。况且城内最近出了个什么慕容仙子……那些郎中被她聘来胡乱开药,搞不好日子还会更短。”
“这正是阁主要同你讲的第三件事。”
斗篷人说道,
“在此之前先问一句,官府有没有什么动作?”
罗一方道:
“先前估计都以为是寻常热病,没太在意。直到今日出现了尸变,终于才家家戒严、将患者集中隔离救治。”
“嗯。这样的话,情况确实刻不容缓。”
斗篷人点了点头说道,
“萧先生已派出护法长老两名、阁内天字杀手七名,在衢州左近追查孔修文的下落。关于这一点,咱们帮不上什么忙。阁主要同你说的事,与你口中那位‘慕容仙子’有关。”
罗一方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说道:
“谨听阁主吩咐。”
斗篷人淡淡一笑,又给自己倒满了茶,自斟自饮起来:
“你明日去找那位慕容仙子,以【一方堂】掌柜的身份,告诉她《五尸心经》的另外一种解法。”
“另外一种解法?”
罗一方愣住了,
但他思索片刻便反应过来,
“您是指,以纯血救人?”
斗篷人放下杯盏,道:
“阁主的旨意,我如实传达罢了,却不敢妄自揣度。”
罗一方道:
“可是,若血的种类不符,纯血也没法大量输给旁人。况且,阁主怎能确定那位慕容仙子就是纯血者?”
“阁主就猜到你会这么问。”
斗篷人道,
“她说过,纯血到底能不能输给别人,以及慕容究竟是不是纯血,并不重要。她要的只是一个答案。”
罗一方似乎有点明白了:
“阁主认为那位慕容仙子,不过是道貌岸然的伪善之徒。关键时刻,不愿舍身饲虎?”
斗篷人笑了起来,摇摇头道:
“除了真正义薄云天的大侠外,普通人的善恶往往只在一念之间,没那么简单分明。阁主所要做的,就是去尽可能动摇她这个,究竟是‘普通人’,还是‘大侠’的念头。”
壶里的茶饮尽了,斗篷人也该起身告辞了。
她走到门边,罗一方赶紧跟出来送行。
外面依旧风雨瓢泼,
黄豆大小的雨点砸落窗沿,发出清脆的噼啪爆响。
浑身透湿的斗篷人站在暴雨中,漆黑的衣摆猎猎作响:
“如果慕容知道,是她的药才害得这么多人尸变,会不会对自己的‘正义’有那么一丁点儿怀疑?如果慕容知道,自己最爱惜的名声将要跌落谷底,她会不会想方设法去挽回?如果慕容知道,除了她以外,还有别的纯血者可救世人——她会不会像一百年前那样,再次自欺欺人地将自己择出在外?”
罗一方呆呆地盯着雨幕下的这位斗篷人,
感觉她此刻仿佛真的成为了阁主的化身。
“如果,这些问题你都能一一回答的话。”
就在千里之外,望江楼河畔的一艘画舫上。
萧慧情一袭锦绣襦裙,挽着云髻,烟柳般的发丝间,斜斜插着一根玉簪。
她仰躺在舟中,身下波光粼粼,头顶挂着一轮冰盘的月亮。
她凝望逐渐深沉的夜色,将手放在隐隐抽痛的胸口处,喃喃说道,
“那就让我对这份遗落在一百年前的感情,也就此释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