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兹确实是因为躲避债务才逃到灰云堡的。

他那时还没成年,一个醉汉在街边胡乱推了他一把,于是他就掏出小刀把那个醉汉的肠子都捅了出来。

像他这种在贫民区长到这么大的孩子手里多多少少沾过血,脏乱的头发底下藏的是一双双饿狼的眼睛,在你露怯退缩的那一刹就群拥扑上,血腥分食。

亡命之徒在受到威胁时首先最不看重的就是自己的性命。

他们得足够凶狠才行。

倒计时结束。

芙妮丝毫不犹豫扣动扳机,敲锤落下轰鸣如雷,后坐力将两条细弱手臂都震得酸麻,子弹在注目之下随火光迸射而出。

她计算的秒数不会出错。

这一瞬间韦兹的局部硬化刚好解除也无法立刻再次启用,而纵使是戍卫者的颅骨也无法抵挡火药爆炸所带来的撕裂性动能。

四肢为丝线束缚,韦兹和训练场里的静置标靶并无区别,这个距离下芙妮丝不可能射偏。

他必死无疑。

除非……

巨大泄压声中浓烈蒸汽从那个陷入绝境的男人后肩管道口里喷涌而出,舞台顷刻被蕴含着炽烈温度的水雾所笼罩,一阵热风迎面将芙妮丝轻盈雪白的袖口和裙裾吹得猎猎作响。

雾中身影正逐渐膨胀,肌肉暴涨隆起,一对流曳淡金光弧的凶恶眼睛隔着水汽死死地瞪视过来。

“属于上帝之剑大天使米迦勒的力量,慷慨命途恒久不败的真正原因。”芙妮丝对发生在韦兹身上的惊人变化并不感到意外,她平静地伫立在气浪中挽住一头银丝不让被吹得漫天飘扬,“有这种底牌你不可能不会用的,被逼到了束手无策的境地,任谁都会放手一搏。”

“爆发”,更学术些的说法叫“慷慨献祭”。

以后续的疲乏瘫痪甚至于更加严重更加惨烈的代价换取当前短时间内速度与力量爆发式的增长,第八序位戍卫者在此状态下从理论上各项指标可以达到原本体格的八倍。

就像是得到了大天使米迦勒的垂青与瞥视一样,任何慷慨命途超凡者从这刻起都将化身为传说中不畏疼痛不惧死亡的神国战士。

但短暂英勇过后,随之追来的代价却很可能伴随终身。

衰老、残疾、健忘、双目失明……

肉体透支性地超负荷运作必然会遭到反噬,即使慷慨如米迦勒也不会无缘无故将力量分赠予芸芸众生,这都是信徒漫长赎罪之路上必须要缴纳的税款。

芙妮丝知道像韦兹这种浑球当然不会在乎这点代价。

他对自己够狠。

面对一个能在赌场拿自己的右臂当赌注的人,你必须时时刻刻提防,因为他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用任何一样东西作为筹码。

什么都不重要,为了赢,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押上赌桌。

先是逼出韦兹的局部硬化,再然后揭穿硬化的弱点与漏洞,芙妮丝为的就是现在,穷凶极恶的赌徒押注推出底牌的这一刻。

角斗的胜负即取决于此。

就和撕开幕布一样,雾中巨影撕开了身前水雾,重踏间地板发出吱呀悲鸣。

皮下青筋暴突扭曲面目狰狞,肆意扩张的肌肉将五官都挤到本不应该出现的位置,过度充血而通红灼热犹如东陆群岛小国以朱砂绘出的鬼面。

以不可思议速度冲出蒸汽云雾,此时韦兹面目之憎恶令始终沉着冷静的芙妮丝也不禁浑身一颤。

她也看见了这近乎丢失理智的男人右臂金属义肢骨骼两侧弹出的折叠刀刃。

对于这种小型义肢的骨骼负载来说,如此改装显然是违规且相当危险的,镂空内部意味着更加脆弱易折。

芙妮丝猜韦兹在爆发前的一瞬间也将义肢的蒸汽泵功率调节到最大,借此弹出刀刃以割开缠绕全身的钢丝,缸内超额压力将推拉传动轴更高频率地活动,抓合力与运作速度都大幅提升,现在弥漫满场的云雾就是因为锅炉重新换气需要提前泄压所导致的。

而他肩边金属与肉身相连接处,高度活性的肉芽正泛滥蠕动,甚至生长出血管和神经攀附至机械骨骼间,又被焦灼高温给融化蒸腾成红色的雾——自愈能力也在“爆发”状态提升的范围之内,如果留够足够空间甚至于完全恢复残肢也并非不可能。

远超正常人类的身体机能、肉眼可见的愈合恢复速度、全功率运转的蒸汽机械义肢,再加之即使失去意识也会凭借本能而启用的局部硬化。

很显然,“爆发”状态下的韦兹之于芙妮丝是不可能战胜的存在。

但她知道这种超负荷维持不了太长时间。

所以芙妮丝认为这是一场赌局。

当她决定与韦兹一战时,这样的局面就已成必然,韦兹赌他在时间到来之前能将芙妮丝撕成碎片,芙妮丝赌她在时间到来之前能从韦兹手底存活逃生,双方皆以各自的性命押注,倾尽所有。

可这又并非真正的赌局。

因为它不公平。

夸张体型以急速接近而来,原本宽广的舞台此时也显得狭窄拥挤,芙妮丝轻灵闪步之间翻至台下,躲过了韦兹如铁轨列车般猛烈的冲击。

腐朽墙体深陷,撞击过后,整间剧院都摇摇欲坠。

要是反应再慢上那么一拍,芙妮丝觉得自己肯定会被碾成一张肉饼黏在墙面上抠都抠不下来。

她以前经常和节制院的同事们调侃慷慨院的慈爱骑士都是人型战车就喜欢横冲直撞,现在亲临现场见识到实际威力后还真有点笑不出来。

舞台下的梯形看台更加广阔,余留出来的空间也更多,适合迂回。

大块头韦兹因为冲撞还深陷进墙体坑洞中。

芙妮丝趁此空隙缓步走向整个大剧院的正中央,灯光随着她足底高跟起伏抬落依次点亮,那些本该被拔除了蜡烛的吊灯却在这时莫名燃起火辉,夜色在女孩裙摆之后渐渐消失。

驻足。

芙妮丝提裙转身。

她淡然注视着那只血肉狞猛的野兽喘着沸热的气息朝台下走来,每踩下一步大地都仿佛震颤,吊灯光影也随之摇晃。

悬满头顶的砖岩与钢材也摇晃。

灯光照耀之下,先前藏在暗处高空的沉重物件如林般茂盛密布,那些可以轻易将血肉碾碎的岩石与钢铁被蛛网般丝线托举在天花板附近。

为此而准备。

为此刻如怪物一样的韦兹而准备。

韦兹起初认为芙妮丝留手没尽全力,她本可以让那些东西从上空一起砸下。

他猜对了一半。

芙妮丝确实留了一手,但她并不是因为所谓天真或仁慈才留手。

如今獠牙完全展现,芙妮丝也不必再隐藏,这片猎场最终露出了原本的面目,专门等待某只贪婪的头狼陷入愤怒与狂躁时。

一切早就安排在芙妮丝所规定的剧本之中,不允许出现意外,不允许出现不安定因素。拜切西娅的教导所赐,她对规律与计划产生了近乎偏执的追求。

女孩从裙下将那柄华丽的银制短刺剑抽出,烛光耀映下舞出一朵绚丽的花,也如剧本中那样。

所以才说这并非是一场真正的赌局。

它并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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