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兹有些惊异。

舞台上的女孩穿着华贵的礼裙,精心编织而成的上等丝绸像天鹅的羽毛那样轻柔洁白,如瀑银丝沿肩流至膝弯,缀着面纱的女式礼帽微微倾斜,丝纱垂遮之下缓缓睁开的一双浅紫眼眸琉璃般闪耀。

她娇小纤瘦,灯光下肌肤是近乎病态的瓷白色。

透明感。

脆弱得好像轻轻触碰就会碎裂一地。

分明看上去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稚嫩面庞间却始终笼罩着一层清冷阴郁的气息,柳般眉角阴霾挥之不去,她似乎在为什么事情而伤感着。

这种初看时的惊艳感多多少少让韦兹觉得有些不太真实,他这样成天在黑巷里晃悠的人就连做梦都显得那般贫瘠荒凉,这位雪白透明宛若水晶的女孩并非是韦兹能够幻想出来的存在。

可她又偏偏就在眼前。

梦境与真实的界限似乎因此而被打破了,无论韦兹揉多少遍眼睛,女孩一直就在那里,就端端正正地挺立在舞台中央,怎么也不会消失。

“韦兹·霍华德先生,对么?”

比银铃更加轻盈,女孩的声线柔和清澈,随着行礼动作的结束,她纤薄一线的樱唇微启。

韦兹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他差点忘记自己来这里是做什么的了。

“西泽商会的代表?我按你的要求来了,就是你们想把这块地租借给血酒会?”并未因为一时的慌乱而丢了主动权,韦兹立刻切入正题。

如果他没猜错,这女孩或许是商会某位领事的女儿,就像扎克利说得那样,一位有钱人家的大小姐。

以一个帮派成员的角度,韦兹的表面态度已经算得上恭敬,但他其实打心底里瞧不起甚至憎恨这些出生就含着金匙的家伙。

像这种没怎么见识过人心险恶的小姑娘,只要稍微露出点凶相和杀气,言语间吓唬那么一下,立刻就会露出破绽随即心理地位陷入劣势,再之后就会在生意场的谈判上不断退让,把怀里藏着的利益一点点拱手让出。

然而就在韦兹构想着某种略带凶狠又留有余地的措辞时,他却听到舞台上女孩冷冷地问话:

“血酒会的讨债人难道都像你一样傻?连这种漏洞百出的说辞都没有丝毫怀疑?”

那双浅紫的琉璃双眸中藏着一把刀子。

韦兹觉得自己被一把刀子突然地用力地凶狠地捅穿了肚子,双腿不禁打了个寒颤,他这在街头巷尾见过各种血腥场面靠敲诈谋杀才苟活到今日地位的顶级混账也没能第一时间压抑住内心出于本能的恐惧。

韦兹知道那种眼神。

那是杀过了人才能练就出来的眼神,一种对他人生命的漠视与轻蔑,给予任何侵犯了自己领地冒进者的警告。

他在这一刻终于挣脱了金钱诱惑的蒙蔽,彻底看清这一套借口背后难以弥合的纰漏——如果西泽商会真的掌握了这片土地,为什么不首先想着自己开设工厂?

商会不缺技术与资金,建立起一家工厂对那些富商们来说不是难事,获得城市中某一片土地的使用权比其他任何事情优先级都更高,将地界租借给帮会而自己只收取提成这种低效率的办法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血酒会到那时也只是会向商会按一定比例收取保护金,两者收益完全不在一个层级。

韦兹总觉得自己不会损失什么,所以才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到了这里。

但站在那儿的仍不过是一个年幼的女孩。

韦兹重整情绪后,还是没觉得自己受到了什么实质上的威胁,他不明白这个女孩费劲心思诓骗一位血酒会的讨债人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

“不知好歹的小丫头,你知道你在招惹谁么?我们这儿可向来都不会关心你的父母有多少地位和财富,四大帮会在黑城的威严比金钱和权势都更重要。”

韦兹低低笑起来,他的金属手指不受控制地抽搐互相敲打发出尖锐金属音。

黑水河区是血酒会的地盘。

在灰云堡,胆敢得罪血酒会的人从来都不会有好下场,胆敢侮辱挑战四大帮派权威的人还从未保留下任何一具完整的尸骨,泥污漂浮的黑水河之下埋葬着数不清的亡灵。

可那女孩对于韦兹的威胁并未展现出胆怯或畏惧,她双手叠在小腹间,始终保持站姿优雅挺拔。

韦兹看不出女孩有丝毫动摇。

或许只是根本无法理解血酒会的地位,或许只是根本没有弄清如今自己的处境与即将到来的灾难,无知者自然无惧。

韦兹从来都不担心灰云堡存在任何智商正常却还是对血酒会对讨债人没有敬畏之心的家伙。

他得意地笑,抬脚迈步准备从看台前往舞台,亲手予以这空有皮囊的愚蠢女孩惩罚。

那位“放债人”先生依然需要健康的女童用以改造成魔女,瘦弱的穷女孩存活率低得惊人,而像这种被娇生惯养又主动送上门的富家小姐实在是难得,韦兹在第一步还未踏出时心里就已经有了盘算。

强迫灌入魔药,听那些女孩在铁索监牢中经历痛苦绝望地嘶吼哭嚎。

是一种享受。

韦兹享受聆听低语试炼的过程,他人的苦难是良药。

尽管试炼到最后真正能成为魔女并存活下来的女孩百不存一,可侥幸的那一个就足够将全部的成本都弥补甚至于翻出成千上万倍的利润。

韦兹热爱这项生意,他虽然是在替“放债人”办事,但并不代表他自己不乐意。

“韦兹·霍华德,柯伦佐人,你在乔治森区的瓦尔特赌场输掉了右手,为你安装那条义肢的是住在黑水河区的机械工匠班森,你的戍卫者魔药是从一名迷了路的慷慨院学徒那里抢来的,三年前你凭借超凡者的身份成为了黑水河区的讨债人……”

冷冰冰地,不含感情地,女孩一点点将韦兹的过往分毫不差地叙述出来,甚至在某些地方比他自己记得还要清楚。

她是谁?

她要做什么?

韦兹感受到了未知和神秘,他感受到了恐惧,他抬起的步伐僵停在半空,他的额角流下汗珠,他的脊背冰凉。

这一瞬,他清晰地认识到那女孩并非无知。

她不过是对这无趣的威胁不屑一顾。

“你们在这片城区的秘密仓库,我需要里头的东西。”

雪白的女孩裙角轻微浮动,一把闪耀着金色光泽的左轮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右手指间,她的音色清冷。

“说,或者死。”

一个选择。

那水晶一样的女孩给了他选择的机会。

或者说,这是一句威胁,不过威胁与被威胁者的地位仅在寥寥几句言语后发生了剧烈而重大的转变。

巨大的岩砖却于此时在身后轰然坠落,整个剧院都在震颤震荡。

韦兹回头才发现唯一的出入口已经被残垣石块给堵死封锁,这里没有退路,进入就再也别想出去,角斗场,死斗。

他再抬头。

夜色虚浮中,整个大剧院的天花板都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拆碎的座椅、残破的砖岩以及坚硬的机械零件与金属管材,它们颤动着飘浮着,被某种看不见的神秘力量托举悬空。

他意识到,这是一个陷阱。

但已经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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