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意识到这个问题,
三个影子似的护卫,
心底就开始直打鼓,
绞尽脑汁,要想法儿哄得阁主开心起来。
现下仍是暴风雪天气,
入眼白皑皑一片,刺得人眼睛发疼。
伛偻老妇颤巍巍地拖动身子,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积雪,
走到萧先生身旁,喘口气后说道:
“萧先生,闭会眼歇歇吧,把手给老身,老身带您去找他们。”
从刚才的客栈里出来,
萧先生就一直不说话。
不过还是乖乖握住递来的手,轻声道:
“刘长老,您食指上的茧子,又厚了一分啊。”
被唤作“刘长老”的老妇显然有些受宠若惊,
浑身一颤,苍老的音调都有些嘶哑:
“蒙萧先生关心,老身只是天资驽钝,还未参透‘摩云指’的奥秘。”
萧先生道:
“可刘长老的脉搏也不那么有力。”
老妇一惊。
原来不知何时,
那只柔弱无骨的小手已探到自己腕间,
三根芊芊玉指搭了上来,
正安静地听那里有些虚浮的跳动。
老妇有些慌张:
“萧先生……”
萧先生摇摇头,示意她别说话。
凝眉沉思片刻,才幽幽叹了口气,
收回手指说道:
“等此间事了,到了一座大镇上,我给您开个方子,您按着上面抓点药去吃。”
老妇道:
“岂敢劳……”
萧先生不客气地打断她道:
“刘长老,您在阁内是前辈,我才敬您几分。可别忘了,我才是摘星阁的阁主。”
这不容置喙的语气,
终究让老妇默默点头,
眼角泛出些许泪花:
“那就谢过萧先生……”
她正感动着呢,
萧先生忽然面无表情地凝望远方:
“刘长老,其实自己的身子,只有自己才最清楚。恕我直言,您可能已经没有几年时间了。我写的方子,最多也只能起补气益血之效。”
老妇当即双膝一软,就要在萧先生面前跪倒。
被眼疾手快地搀住了,
萧先生有些严厉的一双眸子正盯着她:
“这‘摩云指’,当真是不惜性命,也要练出来的神功?”
老妇被搀扶住的身子软软的,几乎凋零如一片枯叶:
“萧先生,若老身不练就‘摩云指’,又怎能护您周全,怎,怎能帮您铲除掉那些阁内异端……”
萧先生从怀中摸出一匣丹药,
取出几枚喂到老妇嘴边,
她服下之后气色好了稍许,
萧先生才敢慢慢放开,让她一人在原地站定。
冷笑道:
“刘长老练功练到需要我一个小姑娘来扶,又何谈保护我?”
老妇被驳得哑口无言。
一旁的两名少壮男子也只敢暗自咽口唾沫,远远看着。
知道若是出头,替老妇辩解。
乖张暴戾的大魔头萧阁主,
下一秒矛头就得对准自己。
萧先生轻瞥他们一眼,说:
“你们倒是挺上道,知道我教训人的时候,不准旁人插话。”
两名男子听了这阴阳怪气的话,
一个激灵差点也跟着就跪下了。
萧先生扬了扬手道:
“我不爱看这作派。你们最好都去练功,不惜性命地练,全都练得走火入魔,练死了最好,我独个儿在江湖上,正好天大地大,哪都能去。”
三个护卫登时噤若寒蝉,
跪也不是站也不是,
膝盖半弯在那儿,佝偻着背,跟煮熟的虾子似的。
突然,萧先生语调又活泼起来:
“对了,我这么训斥你们,你们该怎么回我才好?”
这三人颤了颤,
弓着身子相互小心翼翼地对视一眼,
才有一名少壮男子战战兢兢答道:
“萧先生的话,自然有其用意。我们若揣度得出,那是替您分忧,若揣度不出,那是阁主蕙质兰心,咱们愚笨听不懂罢啦。”
“不对。”
萧先生秀眉一轩,语气立马又冰冷起来,
“你们应该说,‘姓萧的,你浑身上下都是软的,就嘴最硬!’。”
众人登时大惊失色,再也撑不住了。
纷纷“扑通”跪倒,将头埋入没膝深的雪地里:
“萧先生折煞老奴(身)了!”
萧先生笑吟吟道:
“哎呀,知道你们答不出来。我再考考你们一句。待会要就寝了,我若跟你们说‘晚安’,你们该怎么答我?”
这个问题,
自然该由平时照顾萧先生日常起居的刘长老回答。
她壮了壮胆,哑着嗓子答道:
“自是熄了掌灯,关上窗牖,不再打扰阁主清梦。若是夏夜蚊蝇多,可在屋内点一盘安神熏香……”
“又错了。”
萧先生连连摇头,很不屑道,
“这都是下人做的事。应该是,我道了晚安就晚安吗?你是不是不想跟我聊天了?还是赶紧哄我去睡觉,好跟别的女孩子卿卿我我?”
如此炸裂的发言,
直接给其余三人整懵了。
看着那三张整齐张大的嘴巴,
萧先生笑得很开心:
“是了,我道你们不可能想到这方面去。”
她突然垂下眸子,表情爱怜横溢:
“若能这样对他撒一句娇,便是让我立刻死了也值了……”
但她知道,这是永远不可能的事。
因为这段对白的主人公,
属于一百年前的叶哥与凰儿。
萧先生仰起脸,轻轻闭上眼睛,任雪地的阳光洒在她绝美不可方物的脸颊上。
回忆汹涌地没入脑海,令她心脏怦怦直跳。
她和他的相逢,是在雒阳。
囚禁过他的地下离宫里,
她不小心误入,很好奇地兜兜转转,四处打量。
最后她发觉自己迷了路,
年仅八岁的她困在空荡荡、黑漆漆的地下离宫里。
她很可爱,生得极为灵气,容易激发人的保护欲。
但她也是摘星阁下一任阁主,
所以她不准旁人跟着,旁人就不能跟着。
她孤身一人迷了路,也暂时不会有谁知道。
可她不像一般的小女孩那样,
怕黑、迷路、寒冷——
这些都没能动摇她年幼的心智。
她找了个地方,安静地坐下来,
正如一百年前,他也坐在的那个地方。
借着一盏熹微的灯火,
那些他被囚禁时,闲极无聊用石子刻下文字的墙面,
正在熠熠发亮。
她眸子漾着那盏灯火,
安静读他的过往、读他的现今、读他的来世。
她有时读着读着,便不自禁挺直了背杆,如同一棵遒劲的不老苍松,因为读到他的虽万千人吾往矣;
有时垂下眼睫,檀口微张,轻轻哼唱着他谱下的那曲,明明不是为她写的《凤栖梧桐》;
有时眸光荡漾如有水波,脸蛋儿微微发红,似喜似嗔。那是溺于他的风花雪月。
文字的结尾处,
他写:
什么垃圾摘星阁,光听水声就知道这离宫结构了,奇门遁甲之术不配给墨枢阁提鞋的。虽然叶某大概率得死在这儿,不过至少把结构画出来,再留几句嘲讽的话,气他们一气。
于是,读完这段话的她,
很轻易就照着那副结构图,
走出了这座漆黑、深邃的地下离宫。
重见天日的那一刻,不刺眼的阳光正在融化她眼底的霜。
一个不会因阴冷、漆黑、迷路而哭泣的孩子,
忽然流下了根本无法止住的眼泪。
她知道自己一见钟情,爱上了一个永远不会出现在她人生当中的人。
因为她所在的,不会是一百年前的雒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