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说，你不是真正的林青衣？”

这次轮到“林珂”笑而不答了。

她自顾自又饮起酒来，

不多时，红扑扑的脸颊更添三分娇艳。

萧先生开口道：

“姑娘是既知自己要死，所以在临行前壮胆么？”

“林珂”瞥了那道纤弱的身影一眼，

睁着迷蒙的一双醉眼，低声哼哼道：

“就凭你这种……”

“我这种什么？”

萧先生笑吟吟地望她，却没等到回答。

因为眼下，

众人耳畔忽然响起了若有若无的琵琶声。

“是《十面埋伏》。”

“林珂”听得愣神，

张大了红润的小口，喃喃道，

“这等内力催生的琵琶曲，定是‘希声’境界的高手。”

武道一途，普遍认为练至大成，

一草一木皆可为兵，无需拘泥于形式。

内力充沛者，可驱策琴、箫、笛等乐器，

通过蕴含深湛内力的韵律，

扰乱对手神智、心灵，甚至克制其内力。

从而达到克敌制胜的效果。

于是为了对应刀、剑的五大境界，

江湖上将以乐器为兵刃的武者，

同样划分出宫商、象形、盈缺、希声、归真五境。

只不过内力雄浑者，拳脚功夫往往也不会落下。

与其通过奏乐来压制对手，

不如一拳一脚来得直接痛快。

当然，最为要命的，

自是临敌时，弹奏乐器有诸多不便，

两方实力若相差不大，

想要完整奏出一首曲子的难度可想而知。

宫商、象形境界的高手，

在江湖上还时常能见到。

而修炼到盈缺，甚至希声以上的，

那可当真属于凤毛麟角了。

萧先生显然也听见了这一曲《十面埋伏》，

当即笑靥如花，

漆黑如点墨的一双眸子俏皮地在“林珂”身上一转，

语调很轻松地说：

“呀，看来你真的不是林丫头。这小妞，居然还敢骗我。”

冒牌林珂闻言一惊，倏地扭头回来：

“这曲《十面埋伏》，是你手下的人所奏的？”

萧先生点了点头：

“不错。”

这名假扮成林珂的女剑侍终于有些慌乱了，

她“噌！”一下站起，

低头死死盯视面前这位萧先生。

能奏出这等内力的《十面埋伏》曲，

偌大江湖也决超不过五指之数。

摘星阁怎么可能会让这等强者，

出去追那些放出去的鱼饵？

除非——

最不愿意去想的可能性，

在女剑侍脑海中划过。

“没错。”

似乎是看穿她心中想法，

萧先生肯定般点了点头，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林丫头了。”

女剑侍咬破了下唇，渗出一道醒目血丝。

她神情枯槁，眼神如同死灰般盯着萧先生：

“什么时候发现的？”

林珂所提出的这一计“金蝉脱壳”，

早在他们临行前，就布置好了。

林珂扮作了沉默不语的剑侍们中的一位，

而她这名无足轻重的剑侍，

则成了【百里红衣】的扮演者。

按理说，这一路戏演下来，全套都做足了。

怎么就被瞧出了破绽？

萧先生淡淡一笑，

脆嫩的嗓音仿若泉水叮咚：

“因为林丫头的左眼下方，有一颗不太明显的泪痣。”

女剑侍当即瞪大了双眼。

林姑娘近年来不入江湖，

关于她的传闻、轶事，

也在口口相传中逐渐失真。

眼前这么一个人，怎可能知晓如此隐秘的情报？

女剑侍来不及索解，

耳畔的《十面埋伏》渐缓，

曲调温柔下来，似有人素手捻弹，如泣如诉，又仿佛暗室幽兰，袅袅生香。

见女剑侍不解此曲，

萧先生轻声说：

“这是一首他原创的琵琶曲，叫做《凤栖梧桐》”

没去问这个“他”是谁，

女剑侍只沉默不语，客栈内气氛降至冰点。

第一首曲子，削去林姑娘内力。

第二首曲子，大概是要惑人心智了。

如今外面大雪纷飞，白茫茫的看不清景象。

跟废掉人一双招子差不多。

这两首曲子跟着一奏，听音辨位的能力也失去了。

摘星阁的这次围剿，果真是势在必得。

心念及此，

女剑侍伸手往背后一探，

当即“呲”地一声，长剑出鞘。

只一瞬，泛着寒芒的剑尖就指向了萧先生。

“怎，怎么可能？”

女剑侍双眸瞪大，

握着剑柄的手却微微发颤，再没法向前刺出一分。

萧先生无奈摇头道：

“我先前不是说过了么？喝酒太多，容易伤身子。”

女剑侍咬牙道：

“你们……早就在酒里下了毒……？”

萧先生道：

“摘星阁的‘人面春风’，只会限制姑娘的行动，不会有太深的毒性，请放心。”

笑了笑，又说：

“姑娘独自留下，扮演林青衣，是自知下场必死无疑么？”

全身酥软、无法动弹的女剑侍瘫倒在椅子上，

只睁着一双蕴满怒气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萧先生。

萧先生道：

“林青衣为什么这么喜欢那柄剑呢？为了它，连人命也可罔顾。”

似乎是听见了天底下最好的笑话，

女剑侍勉强“哼”了一声，冷笑道：

“你们摘星魔教，也配谈人命？”

萧先生说：

“啊，真正对不起，差点忘了我们是魔教。确实不配谈论这些。”

“啊！”

女剑侍吃痛一声，眼角差点泛出泪花。

原来是萧先生偷偷地，在她胳膊处狠狠拧了一把。

然后作无辜状，

水汪汪的眸子眨呀眨的，如同一泓秋水：

“呀，这位姑娘，你怎么了？”

女剑侍：……

她不敢再回话了，

生怕这个喜怒无常的魔头又生气起来，暗暗报复她。

这时，

耳边曲调一变，转瞬就慷慨激昂起来。

萧先生饶有兴致地解说道：

“这是本门翟长老所创的《风波恶》，旨在描绘江湖路险，吾辈中人任重而道远，务须不畏艰险、迎难直上，为万世开创太平的使命感。”

“当然，”

萧先生话头一转，微笑道，

“姑娘都说了，像我们这种草菅人命的魔教，还是弹点杀人曲，比较符合身份。因此这曲《风波恶》，稍有不慎，就可能震碎听者心脉、损毁丹田，然后武功尽废。”

“你……”

女剑侍心中气苦，

奈何中了毒药，压根没法动弹。

这三首曲子，

远远听来都摄人心魄，令人为之胆寒。

林姑娘假设真被他们发现行踪，

完整地奏一遍下来，非死即伤，

又怎么可能从魔教手下逃脱？

萧先生看出她的忧虑，

仿佛宽慰般说道：

“啊，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暂时不会杀她。”

女剑侍怔了怔，勉强抬头问道：

“你们，真的只是为了【棠溪】而来的？”

萧先生“啊？”了一声，

有些恼怒地蹙起眉头：

“我几时跟你说我们要的是【棠溪】？”

“不是【棠溪】？”

女剑侍直接懵了，

“那你们追杀我们干嘛？”

萧先生道：

“我要的是林青衣啊，一个亲手杀死她的机会。”

女剑侍有些急：

“林姑娘多年不入中原，阁主年纪又、又这般轻，结了什么仇，非要以死相拼？”

萧先生瞥她一眼：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仇？”

女剑侍道：

“哪怕有仇，也是父辈上留下来的，冤冤相报何时了……”

萧先生摇头道：

“不对，也不是父辈的仇，她的确曾经和摘星阁有些渊源，但江湖难免打打杀杀，我倒还不至于连这个也放不下。”

第三曲《风波恶》即将终了，

女剑侍的脸色也愈来愈难看。

远远听了几曲，

她就已经气血翻涌、内息不畅了。

不知林姑娘有没有逃出生天？

萧先生继续道：

“总之呢，你们既然都觉得我是个喜怒无常的大魔头，那我就是好了。我想杀谁就杀谁，今天看中了林青衣，便决定杀她。”

从方才就有些古怪的感觉，在女剑侍心头萦绕。

现下萧先生这话出口，

女剑侍忽然念头通达，情不自禁问出了口：

“林青衣之名，是百年前林姑娘的名号，世人早就遗忘了，你该叫她【百里红衣】才是。而且，你方才还叫过她‘林丫头’，以她的年纪，做你太奶奶都绰绰有余，你怎会以前辈自居？”

终于问到点子上了，萧先生面色一变。

与此同时，第三曲《风波恶》也缓缓止歇。

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先前有问必答的萧先生，

这次没有理会女剑侍的这个问题。

只双眸一黯，低声念道：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

身子终于剧烈颤抖起来，仿佛痛苦到了极点，

然后猛地转身离去。

先前那三名男子、老妇赶紧跟随上去。

那道纤瘦身影头也不回地没入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