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荻行了几日,包袱里的盘缠还没动过分毫,
下榻的客栈店家们却都一水儿笑脸,谄媚逢迎,
把他当财神爷供着似的。
这天艳阳高照,叶荻脚程加快几分,
途径几座市镇,便到了衢州城的门口。
古有“九省通衢”之语,
虽非特指,但站在衢州的官道上,
确能感受到那海纳百川、四通八达的人文风貌。
这里北邻古都雒阳、西傍险恶要冲江州、南接风水甲天下的桂州、东依人间天堂湖州。
百年前,叶荻也曾在衢州落过脚,盘桓了几日。
不过当时他一心练剑,
还有就是忙着跟慕容师姐花前月下,
倒是对衢州很多景致记不太清了。
叶荻心想,
很多时候,人的确会被眼前的事物所困住,
而忽略了远处更壮丽的风景。
信步走去,叶荻找了间当地最大的酒家落脚。
这座“醉仙楼”,百年前应该还没有。
大堂内,等候的功夫,叶荻琢磨起了方才在门口看见的那块黄梨木招牌。
招牌很显眼,这儿人流熙攘,醉仙楼又开在闹市,生意自然红火。
酒楼往往是鱼龙混杂、消息流通之地,
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江湖豪客,
要打听些市井百态、江湖轶闻,
这儿都是绝佳之处。
胡思乱想一阵,面前传来“当啷”一阵轻响。
酒保端着碗碗碟碟,将新鲜烧好的菜肴往桌面上一一摆放。
叶荻伸手拦住酒保的动作,道:
“等等,这几道菜是什么?”
酒保见状换上一副笑脸,连忙应声道:
“这位客官,你手边这道是‘口蘑肥鸡’,那盘金黄色长条的是‘鸳鸯脍炙’,这碗是‘鸡胗汤’,里边儿还加了樱桃和笋尖……”
叶荻打断他道:
“我知道这些菜。我问的是我点的菜呢?这些菜我可没有印象。”
酒保一愣,下意识就拿袖子擦汗,支吾道:
“这,这……”
“去去去,起开!”
身后传来一道粗鲁的呵斥,有人把酒保一脚踹开。
看打扮,那人应该是酒楼的掌柜。
他一袭青色布衫,头戴方冠,腆着个大肚子,正摇摇晃晃地朝这里走来。
见到桌旁的叶荻,
当即拢拢袖子,拱手一揖道:
“没有错,这位客官,您点的菜就是这些。”
叶荻皱皱眉头道:
“又有人替我付了账?”
掌柜笑道:
“不错。”
叶荻道:
“可否告知在下有关他的特征?在下很承他的情,想要答谢一番。”
掌柜道:
“呀,这可就为难了……”
叶荻还想说些什么,旁边忽地一声震喝:
“格老子的,老子点的烧酒和牛肉半天磨磨唧唧地端不上来,怎地旁桌就吃这么好?”
两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名身长约八尺的虬髯大汉猛地将身前桌面一拍,
碗碗碟碟登时被震得跳了几跳,
再落下时,黄梨木的桌面已现出几道细微裂痕。
掌柜一惊,忙过去安抚大汉道:
“客官,还请少安毋躁,您的饭菜稍后就会送上……”
谁知那大汉丝毫不领情,
圆睁虎目,揪过掌柜的衣领便喝道:
“老子现如今反悔了,就要吃刚才那桌,你快快叫那厮滚蛋吧!”
掌柜被掐得呼吸不畅,面色一阵青一阵白。
只有断断续续道:
“那位客官已付过了银子……”
大汉怒道:
“付过银子?你道老子就付不起么?吃你爷爷一掌!”
当即五指并拢,抬手就要往掌柜脖颈处劈落。
却在半空中迟迟没能落下。
大汉一惊,发觉手腕已被人抓住,
转头怒目相视,口里兀自大喝道:
“是哪个没长眼的王八……”
叶荻抓着他手腕就是一扭,
“咔——”地一声,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大汉,霎时疼得面色惨白,
“扑通!”跪倒在地,捂着被拗断的右掌来回打滚。
叶荻蹲下身子道:
“这位兄台,若看上了在下的饭食,好好说就是,何必大动肝火?”
说罢取过桌上一盘“鸳鸯脍炙”,
一条条地倒在他脸上,
大汉霎时发出了被开水烫过般的猪叫声:
“啊!啊!啊!”
突然,窗外传来一道细微的“噗嗤”笑声,
被叶荻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不动声色,继续取一碗“时鲜汤”,
青花瓷的碗口倾斜,哗啦啦跟瀑布似的,当头浇下。
杀猪嚎叫的大汉脸上,登时肿起几个水泡。
叶荻道:
“兄台吃饱了没?若不满足,在下这里还有许多。”
起了身,正要取“五绺鸡丝”、“炸春卷”、“驴肉粉条”,
大汉见状慌忙摇手拒绝,
但他被烫得满嘴火泡,口齿不清:
“唔,唔要了……嘟戏少侠……吃不了……”
拍拍手,
叶荻状似无趣地放回了手里的碗碟。
机灵的掌柜已经用眼神示意,让酒保赶快打扫现场。
自己则凑到叶荻跟前,满脸讪笑道:
“这位爷,果然是深藏不露的高人!难怪……”
他本想说“难怪那般水灵的姑娘老惦记着您”,
余光一瞄,发觉那娇俏可爱的姑娘正趴在窗台边呢。
她鼓起脸颊,睁大圆圆的一对杏眸,
恶狠狠地盯着掌柜,似是警告他不准说出去。
掌柜话到一半只好赶忙停住。
叶荻耳朵尖,不肯放过地追问道:
“难怪什么?”
掌柜眼珠一转,说道:
“难怪有这么些朋友愿意慷慨解囊。大侠义薄云天、高风……”
他马屁还没拍完,叶荻已经拂袖出门离去了。
话卡在喉咙眼里,
掌柜眼角一瞥看见地上抽搐的大汉。
当即撒气一般说道:
“来人呐,给我把他扔出去。教这些不识好歹的货色都看看,什么人都敢骑在我醉仙楼的头上了?”
……
叶荻走出酒楼,重新汇入人流。
他看上去心情很好,本就长得好看,如今更显器宇轩昂。
惹来街上出游的姑娘家好一阵痴痴凝望。
这时,他听见了极轻的磨牙声,
还有仿佛气恼的嘀咕。
叶荻也装作不在意,
七拐八绕地就转入一条小巷。
道旁杨柳依依,枝条丝丝缕缕地垂落下来。风拂柳梢,如同姑娘飘舞的长发。
这儿有几间错落有致的院落,都是高门大户的宅邸。
路面也由整齐的青石板铺就,踏在上面“嗒嗒”有声。
这里有个别名,叫“柳巷”。
是衢州城最大的烟花巷陌之地。
再走几步,就能看见那座矗立在宽敞大路旁的“云锦楼”了。
叶荻直直地就朝那儿去了,根本不回头。
他的身后,一道娉婷身影从房檐落下。
瞧见那人去往的方位,正是那雕梁画栋、锦绣辉煌的云锦楼。
她虽然久居闺阁,但也不是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的。
当即就红了眼圈儿,一咬牙,差点没掉下眼泪来。
她虽一路上巴巴地跟了过来,
每次都替他提前打点好行程、付了银子。
可那个地方自己怎么去得了?
想起当初,自己因为这人不告而别,
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回家寻了点盘缠行李,
便又翻过院子墙头,星夜追了出去。
好在这人相当悠闲,走走停停的。
自己粗通些拳脚,倒也跟得毫不费力。
如今一路到了这四通八达的衢州城。
她离家渐远,已经不如开始那么熟悉周围的环境,
盘缠又差不多使尽了。
还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去了寻花问柳之所“云锦楼”。
她悲从中来,忽然一屁股坐倒在地,
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似的默默抹起眼泪来。
她正呜咽着呢,
一道人影遮住了身前的阳光。
她一个激灵,害怕是遇上了坏人,
警觉抬头,发现来者是谁后。
原本还能勉强止住的眼泪立刻就决堤一般,
哗哗地从白净的脸蛋上流下来。
那人挠了挠头,似乎不擅长对付这情况。
只有半蹲下身子,迟疑着拍拍她肩膀,
尽量温和地说道:
“许……姑娘?你是不是怕我吃了赖账?别哭啦,我肯定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