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杖和怀表,母亲的项链和手镯,哥哥的眼镜和钢笔,妹妹的玩偶和蝴蝶结……

塞拉记忆中家人的形象依然清晰,仿若昨日。

一切都定格在了他十岁那年。

发狂的魔女闯进了这个温馨家庭的野营营地,凄冷的长刀将温暖的篝火切开,温热的血染红了雪白的餐桌布,她挑起碎肢残骨高高抛进如镜的湖中,月下浊秽轻轻荡开。

那时还是个孩子的塞拉躲在帐篷里,看着凶手全然不顾苦苦哀求和悲惨啼哭,将年幼的妹妹一点点分割成块。

仍然信任他的妹妹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还期盼塞拉能冲出来救她,她的手里始终抓着那只毛绒小熊……

他懦弱。

他无能为力。

塞拉痛恨魔女。

当节制院的执法官们赶到现场时,魔女已经不在了,他们只发现眼中迸满血丝止不住颤抖的塞拉,这个男孩将自己的掌心掐得血肉模糊,发紫的下唇满是深陷的牙印。

除他以外,没有再发现其他活人。

从那天以后,少了一个天真的男孩,多了一个对魔女深恶痛绝的执法官,三十年过去他依旧没能忘记那天夜晚血雾朦胧中隐隐闪烁的微弯双角,这几乎就是塞拉忍受失去至亲的痛苦仍残喘苟活至今的唯一动力了。

他发誓他会找到这个魔女。

然后亲手杀死她。

但他最后还是失败了,他不仅没能第一时间就认出那魔女的真实身份,也根本无力与之为敌,第四序位与第三序位之间的差距宛若鸿沟,无法逾越。

于是他被魔女杀死,和他的家人一样,并无区别。

突如其来的馥郁芳香勾得塞拉鼻子发痒,他打了个喷嚏,锁链晃颤碰撞声响清脆。

塞拉猛然惊醒。

印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红紫色床顶,荆棘蔷薇花纹雕刻精美,乳白镶金边的半透明丝纱帷幔将四面都垂遮,绘有浮雕的橡木尖顶立柱在帘间若隐若现。

昏暗,微小的火苗在一盏鲸油灯里无声地跳跃着,黄铜外框反射光泽。

那些塞拉叫不上名字的鲜红花朵将油灯簇拥托举起来,他向床沿张望,似乎整个房间都淹没在这片嫣红的海洋里,这就是那股莫名芳香的来源。

这些花让塞拉想起了那个女人,他感到浑身不自在。

短促换气过后,塞拉平复了躁动不安的情绪,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当前处境的两个关键问题所在——

第一,为什么他还活着?

第二,这里是哪里?

终于注意到自己腰板和腋下都僵麻发酸的塞拉抬头才发现一根悬挂在床顶的金属铁链,铁链的尽头是一对手铐,而手铐里锁着的纤细臂膀如雪般洁白。

有些不太对劲。

与自己被囚禁在床上的既定事实相比,塞拉更在意这两条细胳膊的主人到底是谁。

作为一个即将步入中年的老大叔,他印象里自己的双臂应该更健壮更粗糙更黝黑一些,这样的……简直像是一个女孩的手……

塞拉突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赶忙低头查看。

而当视线直直坠落至自己那变得无比平坦空荡的胸前时,塞拉彻底呆住了。

暴露在微弱光源中的白皙肩膀像奶油那样光滑,一对锁骨精致匀称,宛如丝绸般细腻的肌肤间镶嵌的宝石,吊带露肩的白色连衣睡裙材质轻巧柔软,将娇小迷你的躯体衬得苗条,鸭子坐的姿势下从裙底向两侧分开的双腿曲线玲珑宛若玉质镌刻而成的艺术品,柔嫩足趾紧紧挨靠则像是一颗颗白珍珠那样饱满圆润。

这根本完全就是女孩的身子啊!

原本那具为了与魔女搏斗而久经锻炼的肉体何时变得如此孱弱了?

“他”挣扎起来,以为自己还在噩梦中,想要摆脱束缚,但一切都是徒劳,“他”已经使不出力气了。

当那缕如钻石般剔透明丽的银白发丝轻轻垂落肩边并进入塞拉的视线时,她最终放弃。

因为她看见璀璨光华在其间跳荡闪烁。

纯粹的美折服了她。

“这是……我?”塞拉不敢相信。

可就连声线都已经有如银铃,这细弱的疑问句听来像是音符的舞蹈,也更像是一种肯定性的回答。

这就是她。

塞拉·弗雷德,隶属卡巴拉教会节制院的炽天使级执法官,在其人生的第四十个年头,努力拼搏,终于从胡渣大叔成功进化为了年幼女孩,真是可喜可贺……

所以她不得不开始回忆事情经过来分析究竟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局面的:

三天前,尚时还是大叔的塞拉作为节制院王牌受教会调遣深入灰云堡的街头巷尾,负责在这个天使之光仍未照耀之城调查有关于《魔女法典》遗落书页的一则传闻——将“最初的魔女”视为信仰而崇拜的某个异教组织找到了其中的一页,他们要利用其进行某种仪式。

在教会看来,和“最初的魔女”相关的一切都是异端。

完整的《魔女法典》共有十四页,写下这本禁忌法典的人就是当今世上所有魔女的起源,上面的内容更是亵渎与胡言,教会必须将法典的每一页都收纳并严格管控。

他们始终是这么做的,而且已经得到了其中的四页。

塞拉被视作是这项任务的最佳人选,他强大可靠值得信任对教会绝对忠诚,节制院以他为荣。

当然,塞拉没有让教会失望,他带着他的养女夏洛蒂——一位处于实习阶段的执法官,顺着线索一路追查到了仪式的地点,惩戒了在场的异教徒,并成功从祭坛上将记录禁忌的书页夺下。

但就在他和夏洛蒂以为可以安全撤离现场把遗落书页带回教会的时候,血色魔女切西娅降临在了他们面前。

已经跻身“天使仆从”位阶的第三序位与尚处“中等序位”的第四序位之间的差距远远超过塞拉的想象,当那女人踩过盛开的蔷薇丛缓步踏来时,连云与月都被染成血红色,世界法则的某一个角落已然被暗中篡改。

而塞拉甚至连将书页交给夏洛蒂的机会都没有,他必须以燃烧生命力作为代价才能勉强拦下切西娅以掩护夏洛蒂逃跑。

“我……战败了……”

已经变成了年幼女孩的塞拉正尽力理解着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本该清晰的记忆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然后……”

“被那个女人给带走……”

头好疼。

她好像在梦里看到了什么可怖的画面。

“被改造……”

塞拉的声音开始颤抖。

她在梦里看到那个墨发红眸的女人面怀笑意地用手术刀切开了她的身体,将一罐罐颜色怪异的药液倒进她的胃中,将一只只扭曲蠕动的爬虫塞进她的肾里,她的骨骼在悲鸣,她的肌肉在痉挛,她的鲜血在喷涌,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诉说着过程的痛苦与折磨。

那比噩梦还要真实。

或者说,那根本就是真实,一切都是真实发生在她身上,她所经历过的,无可否认的事实。

就在女孩还在为恐怖的记忆而心惊胆战之际,始终紧闭的房门吱呀洞开,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清脆利落,但在塞拉听来却像是催命的可怕旋律。

黑色头花装饰灿烂盛开,一抹轻薄的丝纱笼住乌黑长发,墨黑之间镶以艳丽血红,哥特风格长裙拖曳。

那个女人,那个两度成为塞拉噩梦的女人,以优雅的姿态缓缓穿过浸满血色的花海走进了房间。

随即,她将同样浸满血色的双眸微微眯起,温柔笑意却阴森令人心寒。

她正朝着塞拉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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