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现在已经是飞天大盗叶荻了。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
一百年前的仙绝峰顶。
云溪剑仙VS黑袍魔尊。
峰顶有红枫、落花、飞鸟、云海。
若再佐以诗篇和烈酒,
的确是个让人想一睡不起的好地方。
两人大战三天三夜,杀得日月无光——
才怪,叶荻只用【棠溪】一剑,便让魔尊授首。
而代价是自己坠下山崖,昏迷了整整一百年,容貌、音色大异,几乎是变了个人。
尸骨没找到,又杳无音讯这么些年。
在世人眼里,剑仙叶荻自然是身死道消了
所以叶荻醒过来后就老想,现在是怎么个事儿呢?
如今,他的风光只出现在那些唱本儿、戏曲里。
他是家喻户晓的传奇、交口称赞的英雄、为万世开太平的剑仙。
但是剑仙已经死了。
其实对于自己的死,叶荻早有心理准备。
他早就知道,
那位常常在梅园里替自己抚琴、月夜下温婉笑看自己练剑的白发道侣,
一心考虑的是盼他剑道大成,好以命换命铲除魔尊,以全天下太平。
那位只为了见自己一面,便杀穿整个雒阳地下离宫,
使得方圆百里内活物尽皆血染,得名【百里红衣】的剑痴丫头,
惦记的是哪天叶荻以身殉剑,好铸就【棠溪】问世,满足她一睹上古名剑的夙愿。
叶荻并不怪任何人,甚至看在多年情分上,打算替她们完成心愿。
但他心说再牛逼的剑仙也只有一条命啊,这两件大事同时干成可不容易。
最后的仙绝峰顶,
他铸就【棠溪】斩杀魔尊,一切在顷刻间了结。
两全其美的同时,也了却一切前尘往事。
仁至义尽,你我从此两不相欠。
只是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
原来他的路,还远未走到尽头。
邑城的月光很冷清,转过七八条小巷后,耳畔的闹市吆喝声便逐渐远去,只剩打更人的梆子声孤单反复地回荡。
叶荻忽然停住步子,
仰头看向悬于中天的冷月,说道:
“别跟了,出来吧。”
一道漆黑人影自街角延伸,紧接着月光下就转出个瘦削身影。
他捕快打扮,腰悬佩刀与铭牌,
下颏稍尖,蓄着点胡须,看上去精明强干。
他看着叶荻冷冷说道:
“衙门办事,缉拿要犯,我劝你乖乖束手就擒,免受皮肉之苦。”
叶荻摇头道:
“足下办差这么些年,可曾见过听一句话就吓破了胆,束手就擒的大盗?”
捕快勃然大怒,摁住腰间刀鞘,
伴随“呲”的摩擦声,一道冷冽白光闪过:
“那就别怪我手下不容情!”
左足一顿纵身跃起,佩刀已然出鞘,
迎着冷月,他当空高举长刀,便要朝叶荻面门劈落。
叶荻苦笑着摇摇头。
一百年前,他做了个好人,可身边的人一直惦记着他死;
一百年后,他开始改当坏人,大家好像还是比较希望他死。
叶荻只消点出一指,便能让他全身经脉尽断、立毙当场。
但他忽然觉得无趣,转过头去,
夜幕下的远处,亮起了昏黄的浮光。
叶荻想起来了,这是邑城河灯节的传统风俗。
夜深人静的时分,
人们往往汇聚在那条围绕城郭流淌的玉带河畔处,
轻轻放下一盏象征祈福与心愿的河灯,
任它们挨挨挤挤、晃晃悠悠,像是白胖小子般顺流而下。
如果一路毫无阻碍,那么这一年也会称心如意、万事顺遂。
不知道有没有谁,买走了那盏写有自己灯谜的河灯。
叶荻向来随兴所至,打定了主意便要去看看。
这时刀风已至,微微吹动叶荻几根额发。
他左足一点暴退数丈,转瞬便拉开距离。
夜幕下叶荻的声音远远传来:
“足下还是别浪费时间了,今天是河灯节,回家多陪陪老婆孩子吧!你要是个光棍当我没说!”
捕快闻言一怔,立刻怒从心起:
“无耻宵小,有本事接接你大爷这一刀!”
立即发足疾奔,朝着若隐若现的叶荻背影追去。
玉带河畔很热闹。
仿佛夜市的人们全都聚集到了这儿似的,摩肩接踵的。
许念棠拎着一盏晃悠的河灯,小心翼翼地赤着脚下浅滩。
她紧张地屏住呼吸,忍着脚底生疼的硌硬感,缓缓穿过人群。
眼前就是玉带河了,上面浮着大大小小许多河灯。
粼粼波光洒在水面上,漾着一汪被打碎的月亮。
许念棠心里小小地雀跃,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她早就盼着过来放河灯了,年年都想。
但显然她这种淑女,不被允许参与这种市井的活动。
每次她趴在院子墙头,伸长了脖子眺望远处那片浮光时,
家里的下人们都如临大敌,在下边摊手的摊手,搬垫子的搬垫子。
还有的说话都哆嗦:
“小、小姐,您可千万别想不开,来,轻、轻轻地下来……来,慢慢地……咱们接着您……”
然后许念棠回头瞄了他们一眼,
纤腰一扭,直接纵身从十余尺的墙头跳了下来,长发乱舞裙裾飞扬。
拍拍沾尘的裙摆,许念棠没啥事儿,
倒是几个护院心理素质不太过硬,
看着小姐的千金贵体跳下来,直接先晕了过去。
许念棠不是非要放河灯,只是听说它能承载人们的心愿。
她只是有点想娘亲了。
今天她遇到了好多事,
先是被催婚催急了,平生第一次翻墙逃出来。
然后撞上了恶名昭彰的飞天大盗,同他逛了夜市。
还遇见了不认识的白衣姐姐,可她看上去似乎不太开心。
许念棠明白全城人都在找她,她的任性所剩无多。
所以她在摊边买了心心念念的河灯,去了城郭的玉带河。
如果天上的娘亲真能听见,也请原谅女儿的不孝,第一次告知我的思念。
许念棠慢慢地走到河边,蹲下来,试着把河灯放上水面。
它稍微晃悠了一阵便安稳下来,和其他河灯一同往下游漂去。
许念棠很开心,嘴角轻轻上扬。
慕容栖凰在她身旁蹲了下来。
许念棠扭过头去,眸中闪着惊喜:
“白衣姐姐,你来啦。”
慕容栖凰顿了一下,点头道:
“嗯。”
她手里也拎着一盏河灯,是她方才猜谜的那一盏。
放在水面上,河灯缓缓地漂流而下。
许念棠眨眨眼,忽然问道:
“姐姐,你许的是什么愿啊?”
慕容栖凰一怔。
许念棠仰起脸,眸子里闪着星星:
“我希望……啊呸呸呸,愿望是不能随便说出来的,不然就不灵了。对不起呀姐姐。”
她抱歉似的冲慕容栖凰一吐舌头,又笑嘻嘻地探出脑袋去看那些河灯。
慕容栖凰心想:
我所许的愿,是什么呢?
她其实什么愿都没许,
只是心间有个强烈的冲动,要把写有这个字谜的河灯给放逐罢了。
说起来,她连飞天大盗的事都暂时抛在脑后了。
因为不知为何,她一瞧见这个古灵精怪、眉梢间洋溢着欢快的姑娘。
就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慕容栖凰闭了闭眼,站起身。
许念棠注意到了,仰起头问道:
“姐姐,你要走了?”
“嗯。”
慕容栖凰说,
“‘飞天大盗’又出现了,你也不要玩得太晚,早点回家,别让家里人担心。”
“飞天大盗?”
许念棠笑道,
“我刚刚还跟他一起逛街呢!”
慕容栖凰一惊,连忙蹲下身子说道:
“他没有对你不利吧?”
“没有没有,他怎么敢对本姑娘不利,而且他人还挺好玩的,我挺想再见他一面的。”
许念棠说道。
她猜测这个姐姐也是前来捉拿飞天大盗的,因此故意不说他的行踪。
当然,自己也压根不知道就是了。
要是能再见他一面,至少把这个还给他……
许念棠悄悄捏紧了怀里那块蒙面巾。
忽然,远处传来人声:
“贼寇休走!”
这道声音在夜幕下显得很洪亮。
河畔的人们纷纷循声望去,只见一前一后两道人影正穿过河面。
玉带河上漂浮着无数河灯,他们借此为着力点,跟踩水下暗桩似的,“噌、噌、噌”地踏过它们,溅起一阵水花。
“飞天大盗,是飞天大盗!”
不知是谁喊出了第一声,人们马上反应过来。
“那个是陈捕头吧!是他出马捉拿贼子,那真是放放又心心呀!”
“大盗别走!吃我邑城南街牛二柱一耙!”
“陈捕头!你闺女在我家里,你也不想……”
“大盗休走!还我未来的媳妇来!”
叶荻一边踩着水上漂浮的河灯,一边眼皮狂跳。
实在绷不住了,正要转个身吐槽一下。
目光扫过了河畔发生的一切,
那道熟悉的少女身影忽然跳了起来。
她依旧是粉衣粉裙、光滑如缎的直发垂落,
散开后真有点颠婆子的感觉了。
在一众声讨飞天大盗的声音中,
许念棠的娇俏声线显得如此刺耳:
“快——跑——!别让他们抓到你!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