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着一身的伤痛,瘫坐在庄园的麦田旁的田埂上。
不远前,农奴们躬成蜗牛的壳,用裂口的镰刀在稻田里收割。
而我,只是望着他们发呆,脑海里不由回想起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
那时候的我不会这个世界的语言,所以被迫和这些农奴们一起进行繁重的体力劳动。
那是绝望的日子,为了赚一份口粮,每天都要付出非人的劳动。
在与这些农奴们的接触中,我也慢慢学会了这个世界的语言。
接着,便是在领主的手底下从一个男仆做起,慢慢爬到了总管家的位置上。
我曾以为自己已经实现了阶级的跃迁,从农民变成了中产,可以得意了,潇洒了。
但是现实狠狠给了我一个巴掌。
哪有什么跃迁……
我依然是一个人微言轻、无足轻重的下人而已。
这个世界的残酷远胜于现代,如果不能成为餐桌旁的上位者,只能成为餐单上的鱼肉。
而现在的我,什么都做不到。
“贝娜、米娅、爱莎……”
这三个人我都已经通知了,唯独最后的罗罗娜,我仍未下定决定和她开口。
我反复告诉自己,其实这或许是一件好事,对于罗罗娜这个出身卑微的小女孩来说。
毕竟能够与大小姐联姻的肯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像罗罗娜这么平凡的小女孩子,原本一辈子都没有机会接触到。
如果能够得到对方的一丝恩宠,或许她这辈子都能够衣食无忧。
当初她不就是因为家里吃不饱饭,所以才被父母卖来的吗?
比起当一个女仆,或许攀上某个贵族对她来说,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也是她的命?
正当我踌躇不定的时候,颈后忽然传来一阵清清凉凉的感觉。
茫然地回过头,我看见了一双明晰清澈的棕色眸子。
“娜娜……你怎么在这里?”
“厨房里的事情基本上忙完了,所以我就出来了……”
一边说着,罗罗娜一边往我的脖子后面涂着什么东西。
绿色的膏状物,好像是某种碾碎的植物。
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疑惑,罗罗娜主动解释:
“是草药哦。”
“草药?”
“可以帮助消炎、止痛的草药。”
“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下午的时候,我听贝娜姐姐说你好像是拖着伤离开的,我想那你大概也是被夫人打了吧,所以就带了草药过来看你。”
罗罗娜轻柔地为我敷摸着草药,她的手很小,很细,像是初生的嫩柳,带着一股清清凉凉的微风,在我的伤口荡出一股温柔。
我不知道究竟是她的草药效果奇佳,还是她的小手有着非凡的魔力。
总感觉伤口并不是那么疼了。
“我们女仆们经常被夫人打的,她脾气可坏了。”
嘟囔着抱怨了一会儿那个疯女人后,罗罗娜将剩下的草药放进一个小布袋里,递给我。
“剩下的草药你拿回去吧,如果晚上疼的话,你再敷一些。”
我愣愣地接过袋子,看着她,又看着她满是茧子的小手,心头泛出一股酸楚。
“谁……谁教你做这个的,我是说……调制草药。”
听到这个问题,罗罗娜的嘴角忽然扬起一抹甜甜的笑意。
“哦,那是我以前的爸爸教我的哦,那时候我经常受伤,他就把这个教给我了。”
那双清澈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好像回忆起了什么。
“以前的爸爸……”
我的脑海里忽然想起几年前见过的一个男人,一个皮肤被晒得黑黄,矮矮瘦瘦的农民。
就是那个男人将罗罗娜卖到这里的。
奇怪,明明是那个男人将罗罗娜卖到这里,为什么这孩子在说到他的时候,却显得这么开心?
“你……不恨他吗?”
“啊?谁啊?”
“就是,你以前的爸爸呀,不就是他把你卖到这里来的吗?”
听到这句话,罗罗娜的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个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笑容。
眼睑微微低垂,嘴角慢慢勾起,再缓缓放下。
“恨?啊……刚开始有一点吧,但是后来慢慢地就不恨他了。”
我不解道:“为什么?”
罗罗娜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沉重,声音低沉起来:
“呵呵……三年前多一点的时候吧,那时我们村里的田地已经欠收三年了,家里的奶奶因为吃不饱饭病死了,临终前交代我们千万要把祖产保护好。”
“但是弟弟又接着饿得病倒了,没力气起床,每天只能躺着。”
“所以没过多久,爸爸还是把祖产卖了,却只换来了几包麦子,根本吃不了多久。”
“他明明已经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却还是喂不饱家里的几张嘴。”
“家里的食物已经见底,那时候要么我饿死,要么弟弟饿死,要么妈妈饿死……”
“忽然有天晚上,我看到妈妈在上吊,我连忙大哭起来,还好爸爸将妈妈即使拦了下来。”
“爸爸骂妈妈是蠢女人,妈妈好像也想哭,但是已经没有眼泪了,只是一直说对不起对不起,说自己要是能早点死说不定奶奶就不会病死,弟弟也不会倒下了……”
“然后,忽然村里有人跟他说西边的领主过来买人口了。”
“那他一个当父亲的能怎么选呀?卖老婆?还是卖孩子?”
“他没办法,他真的没办法呀……”
这时候,那张幼小脸蛋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了,两行清澈的眼泪从那消瘦的脸庞滑落,连珠似地滴在地上,碎了。
“那你说,我怎么恨他呢?”
我的心也好像碎了,身体在发抖。
这是我第一次明白罗罗娜的身世,听到她内心的想法。
我一直以为她一定很恨自己的生父,恨他为了二十个面包就把自己的亲生骨肉卖与他人为奴。
但是如今了解了全貌,我不禁想着这个父亲如果是我,我是否能够比他更高尚?
“但是为什么是你呢……”
我情不自禁地说出这句话。
因为如果是她的弟弟被卖过来,说不定她现在可以依然在自己父母的身边。
“因为我是姐姐呀,”
罗罗娜的目光中透露出一股直击心灵的力量,
“姐姐就是要保护弟弟的。”
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身为成年人的骄傲在这股目光之中碎裂了,彻彻底底。
我发觉自己似乎一生中都没有过这样的觉悟,为了别人而牺牲的觉悟。
在这个孩子面前,我只能仰视。
而此时,罗罗娜做出了一个我无法理解的举动。
她突然朝前迈出一小步,然后张开双手,紧紧抱住了我的腰,小小的脑袋埋在我的胸口。
“娜娜……”
“管家大人,现在是工作时间吗?”
我不理解她为何要问这个问题,但还是很快地回答她:
“不,今天工作时间已经结束了。”
腰上的力量好像变大了一些,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树懒缠住。
“那么再让我多抱一会儿吧。”她说。
“为什么?”我问。
“因为……”
埋在胸口的小脑袋稍稍露出了一双明亮的小眼睛,脸颊似乎也羞得微红。
“爸爸身上的味道……很安心。”
一瞬间,我好像真的看到了自己的女儿。